小小一枚卦签,长不过三寸,宽不过半寸,看在申小猎的眼中却比一座山还要重。
她眼巴巴的,看着张浩告了一声罪,然后捡起了那枚卦签,看着张浩仔细的端详着签上文字,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浮动。
张浩眉梢一挑,她便喜形于色,以为是有了喜讯。
张浩眉头一皱,她便心生震怖,怕是有了凶信。
看着看着,就从张浩的眉毛看到了眼睛,猛然间心头就是一征。
“这个男子虽然形容落魄沧桑,可是他的眼睛怎么还是这般的清亮?就如同三尺清溪一样,似乎一眼便可以望见他的心底。”
此处位于梧桐居的最高处,禁制中预留了通风口。
一阵四月间的晚风吹来,在祠堂的门口打了一个转便来到了张浩的面前,撩起了他的衣角,挑动了他鬓角的垂发,却不曾吹动他身形分毫。
申小猎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当年也是这般的站在自己面前,历八方风雨而不动,一时间竟是痴了。
秦风今天特别的睿智,心中暗叹,这不是风动,不是衣角动,更不是发梢动,这是少女心动啊。
下一刻,申小猎觉得今年京师的夏天似乎来的格外早。
因为她全身上下都热了起来,汗微出,脸微红、忽然觉得自己站在他面前的姿势是那么的别扭。
张浩暗自筹算了许久,心中刚有了七八分计较,一抬头看见申小猎的眼睛,登时就乱了卦象。
对面的那一双眼睛,只一望,便送了一池秋水过来,浸住了张浩的全身。
那眼神里的倔强,像她;
那眼神里的欣赏,像她;
那眼神里的淡淡的哀伤,也像她。
张浩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好半天才开口。
“这卦……”
“如何?”申小猎慌忙追问。
“这卦我还没算完,你再等一下哈。”
张浩脸更红了,他转开头去,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定了定神再次掐算起来。
这一算便又是半柱香的功夫。
猛然间,张浩抬起了头来。申小猎看见他眼神中的劝慰之意,心一瞬间就沉了下去。
“我们神鸦族的卦签与俗世间的卦签都是起源于伏羲六十四卦,从根本上讲并无二致。
但是其中细节处却要繁复上许多倍,无他,只因我们的卦签上都是一签两卦。”
申小猎强自镇静微微点头,轻声道:“劳张大哥费心了,还请您为我说一说卦象”
张浩略一踌躇,似乎在组织自己的语言,随后说道。
“这签上两卦一阴一阳。阳卦为“山地剥”的卦象。其势上艮下坤,主高山附地,高附於卑,刚阳剥落,老人归山入墓床。阴盛阳衰,小人道长得势。
单从阳卦来看,这个卦象算不上太好……”
众人闻言苦笑,这样的卦象又哪里是“算不上太好”,简直是已经糟糕到了极点。
倒是申小猎闻言只是微微点头,不动声色的问道“那么阴卦又如何”
“阴卦是泽水困的卦象。”
看到申小猎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坚强,张浩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口舌也变得更利索了些。
“泽水困的卦象主身处逆境、进退两难。然此卦有吉有凶,非是一味的不利。”
“那么我父亲到底如何?张兄请直言。”申小猎声音沉静依旧,却有一股子绝望暗暗的溢了出来。
“那么我们怎么才能救杳杳?相公你告诉我。”一个久违的身影蓦地和申小猎重合在一起,张浩心中一痛,几乎要落下泪来。
“令尊已经去世。”张浩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却是一种无可辩驳的语气。
“但是他的魂魄并未投胎、也未被人消灭,而是被困在了某个隔绝于世的所在。从卦象上看,你们父女两个应该还有见面的机会……”
话音未落,申小猎已经软倒在地。
她奔波了一整天,喜怒哀愁全上心头,又在楼梯上一路狂奔。到此时大悲之后又听到一则喜讯,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夜色渐浓,张浩和杳杳坐在厢房外的台阶上。
庭院中随风而落的一树杏花,片片落在父女俩的身上,为两袭黑衣添上了芳华朵朵。
张浩连出了两次拳头,杳杳连出了两次剪刀,随后小姑娘鼓起了腮帮儿。
“我不去,你耍赖,你出拳比我晚。”
“男女有别啊,我怎么好进去看?”张浩一脸无奈
“总得有个人进去看看她醒了没有。”
杳杳气咻咻的瞪了自家老爹一眼,心想你这般胆怯拘谨,当年也不知道是怎样把母亲大人追到手的。
牢骚满腹的小女孩轻轻的推开了房门,蹑手蹑脚的走向床边,不多时又蹑手蹑脚的走了出来。
“呼吸均匀,气息平稳,眼角没有泪痕,嘴角没有白沫,被子没有蹬开,枕头没有掉,最关键的是她做梦的时候没有喊你的名字。”
杳杳冲父亲比出了朝下的拇指,一脸的鄙夷。
“乱说什么呐?”张浩佯怒,想去打杳杳的屁股。可是伸出去的手却在半空中改变了方向,落在了杳杳那黑瓷般的头发上。
“快睡觉去吧,别忘了明天一早跟我讲讲你的梦。
前天你梦到了送你裙子的云萝仙子,昨天是教你画画的彩虹仙子,今天会是个什么仙子呢。”
张浩蹲下身,把手指点上了女儿翘起的鼻尖,微笑着。
“我希望今天有个能帮我喝药的仙子。”
杳杳苦着脸撅着嘴,踢踢踏踏的朝自己的卧室跑去了。
夜色更浓,整个梧桐居都陷入了宁静。
杳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睫毛轻轻的抖。
她在仔细的倾听,听着隔壁父亲的声音。他知道父亲每天都很累,所以很快就会睡着。
不过今天父亲睡的要比往日都晚,隔着一堵墙,都能够听见父亲的辗转反侧。
终于,隔壁安静了下来,杳杳睁开了眼镜,她翻身下了床,光着小脚丫踩在木地板上。
木头里面残余的一丝寒气贴着脚心传了过来,杳杳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心想好在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前几个月的时候脚下那才叫一个凉。
她轻轻的走出卧室、轻轻地穿过门廊,轻轻的来到了起居室里,不曾惊动任何人。
她点亮了一盏小灯,灯火如豆,却足以照亮眼前。
杳杳打开了一扇柜门,里面并排挂着两件神鸦族祭祀的袍服。
一男装、一女装,赫然正是客厅照片上张浩和妻子所穿的那两件。
她摊开手心,小手中紧攥着的正是申小猎送她的那枚胸针。
她踮起脚尖,把胸针别在了母亲衣服的胸前。
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杳杳得意的笑着,仿佛自己是一个父母双全的幸福孩子。
“母亲大人,您可真美”
“母亲大人,我或许就要死了,您会在那边等着我吗?”
“母亲大人,我看不清自己的命运。就像父亲说的那样,再神奇的乌鸦也无法预言自己的未来。可是母亲大人,我能够看清父亲的命运。”
“我曾经偷听父亲酒后对四爷爷的倾诉,他说他在您去世的那年就该死了。只是他不能让您的心血白费,也不能让我孤苦伶仃的活在这个世上。”
“可现在我也要死了,父亲怎么还会有活着的理由?”
“可是我不想让父亲死,所以他会有新的牵挂,我会有一个弟弟,也会有一个后妈。”
“这一切必然会发生。”杳杳抬起头来,眼角的泪珠如同夜空中的星星般晶莹剔透。
“因为我是神鸦族神圣祭祀的后裔,因为我是一只神奇而骄傲的小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