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的时候,韩言直端坐在街道旁,身下是一条被磨得光滑的青石板,周围是成群结队的灾民,衣衫褴褛地围坐在篝火旁,啜饮着刚熬好的米糊。几日来,他每日如此,几乎与灾民们同吃同住,感受着他们的苦难,也等待着公孙绿萼送粮的队伍。
然而,今日的街道上,少了那抹熟悉的绿萝轻纱,却被一阵沉稳有力的马蹄声和沉重的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取代。
韩言直抬头望去,只见远方尘土飞扬,一队整齐划一的士兵护送着上百辆运粮车缓缓驶入洛阳。马匹嘶鸣,车轮滚滚,厚重的麻布袋叠得整整齐齐,沉甸甸地压在车板上,透出浓厚的谷物香气。
韩言直眯了眯眼,待那队人马逐渐靠近,领头之人身穿金甲,背负长刀,身形魁梧,面容威严,正是襄阳制置使——吕文德。
他立刻起身,快步迎上前去,吕文德见他走来,也随即勒马而停,翻身下马,脚步沉稳地迎了上来。
“吕大人。”韩言直拱手行礼。
“韩尚书。”吕文德抱拳回礼,随后爽朗一笑,“接到尚书大人的金牌,吕某立刻筹备粮草,不敢有丝毫怠慢。现今,五千石粮食已全部备好,特来交付,请韩大人查收。”
韩言直闻言一愣,眉宇间闪过一丝惊讶:“五千石?”
他的目光扫过那浩浩荡荡的运粮车队,心中顿时生出复杂的情绪。自己原本只请求两千石粮,经过细致计算,这已足够洛阳灾民一个月之用,并为他推行以工代赈、恢复洛阳生机争取时间。但吕文德却直接调拨了五千石,足足超出一倍还多!
韩言直压下心中的疑虑,抱拳道:“吕大人能如此迅速调拨粮草,韩某感激不尽。只是……这批粮食,本官本欲用两千石为基,循序渐进推行以工代赈。吕大人此番大手笔,是否有何深意?”
吕文德微微一笑,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似笑非笑道:“韩尚书果然谨慎。不过,大人所求虽是两千石,但襄阳近年粮仓充盈,朝廷拨粮,亦是为了救民于水火,五千石粮食,对襄阳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说罢,他顿了顿,微微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况且,杨大人……也是关心此事的。”
杨大人?
韩言直心中一震,瞬间明白了对方所指的“杨大人”是谁,看来对方不是因为金牌调来的五千但粮食,而是因为杨过的那首词调来的。
韩言直若有所思地看了吕文德一眼,脸上不动声色,却暗自揣度起其中的玄机。
吕文德必然是看到了杨过的字迹,以为是杨过亲自吩咐的此事,吕文德带五千但粮食来,哪里是为了救济灾民,分明是来讨好杨过的。
韩言直眼中闪过一抹锐色,随即笑道:“如此,韩某便谢过吕大人厚赠。这些粮食,定会用于救济百姓,令天下人知晓襄阳制置使之仁义。他日若是遇到我义兄杨过,定也会替大人美言几句。”
吕文德爽朗一笑,摆摆手道:“仁义之名,吕某担不起。我不过是奉朝廷之命行事罢了。不过杨大人,曾对我有恩,哪天你们兄弟有空,不妨来我这襄阳府坐坐,我也是好久没有见过杨兄弟了。”
“好说,好说,改日我遇到义兄,定然去襄阳叨扰一番。”
二人相视一笑,随即一同朝运粮车走去。
清点粮食之后,吕文德便以襄阳城中事物繁忙离去,留下了一队人手帮助韩言直进行洛阳的重建工作。
在之后的日子里,韩言直依旧每天奔波在洛阳的街道与田间地头。他亲自监督各项工程的进展,按照以工代赈的原则,让百姓投入到农田开垦、道路修整、房舍重建等工作中去,而这些工程所需的工钱,便用襄阳府送来的粮食作为支付。
百姓们一开始还有些疑虑,害怕这些所谓的“工钱”不过是朝廷大员的空头支票,但当他们第一次在城东的粮仓领到真正的白米和麦面时,所有的顾虑便烟消云散了。
韩言直看着满仓的粮食,又看着井然有序领取粮食的百姓,心中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这一切,都是杨过曾经向宋理宗进言的策略,而今自己亲手执行,竟真的让这座衰败的古都,开始焕发生机。
当然,若没有襄阳府不断地调拨物资,这一切也不过是空谈。
这些日子,襄阳方面几乎每隔五日便有一批粮食、棉布或农具运抵洛阳,甚至还有些简易的木材和砖石,供百姓搭建新的屋舍。最开始,韩言直还以为这只是吕文德为了应付自己的金牌命令,可等到第二批、第三批,乃至第六、第七批物资陆续送到,他才意识到,吕文德是真的在倾力相助。
韩言直站在城楼上,望着城外平整的农田和正在兴建的新房,内心感慨万分。
吕文德作为堂堂襄阳制置使,掌握着一方军政大权,朝廷中早就有无数人弹劾他贪污不法,甚至有人指控他侵吞军粮,贪墨银两。但事实如何,韩言直如今已然看得清楚——朝廷弹劾吕文德的数目,不过区区三十万两银子,可这些日子,他送到洛阳的物资,价值恐怕已远远超过百万两。
要知道,如今的大宋,各路制置使就是当地的土皇帝,说是分封的藩王也不为过,对于支援其他城市复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没有一个制置使是愿意干的。
给皇帝面子的还会上书说一番自己所属辖地的不容易,说臣妾也做不到啊,不给皇帝面子的,直接无视宋理宗的金牌也不是没有,想当年的史嵩之,赵彦呐哪个不是如此。
而宋理宗又能把他们如何,宋理宗只会气的原地跳脚,堂下的众臣一起摇头晃脑罢了。
吕文德到底是个贪官,还是个好官?
韩言直眉头微皱,心里也说不清了。
韩言直想到了那日吕文德低声提起的那句——“杨大人也很关心此事。”
想到杨过。
韩言直嘴角微微上扬,心中忍不住叹道:“义兄当真神通广大。”
自己这次洛阳赈灾,真正起作用的,或许并不是自己的吏部尚书身份,也不是手里的金牌,而是杨过的影响力。否则,以吕文德的性子,哪怕给十道金牌,他也能推脱得一干二净。
想到这里,韩言直轻轻摇头,心里忽然有些庆幸,自己能成为杨过的义弟,真可谓是此生幸运。
他本是来查吕文德的,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洛阳的半个主事人,而吕文德的“贪污”在此刻看来,反倒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至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吕文德确实在实打实地为百姓做事,甚至比许多自诩清廉的朝廷官员都更能顾及民生。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边的奏折折好,递给贴身随从,道:“立刻派人将这份奏报送往临安,亲手交给圣上。”
随从领命而去,不消片刻,便响起了轻柔的脚步声,韩言直抬眸,只见公孙绿萼一身碧绿衣裙,身姿轻盈地走了进来,依旧是一副温婉娴静的模样。
“韩大人。”公孙绿萼微微一礼,声音依旧柔和,“今日再度来访,是为城中难民的事。”
韩言直微微颔首,示意她在城墙的楼阁中落座,随即沉声问道:“公孙姑娘,绝情谷对洛阳的扶持之恩,我自当铭记于心,只是如今城中秩序已渐渐恢复,百姓安居,你却依旧在收留年轻女子入谷,敢问,谷主究竟是何用意?”
公孙绿萼一愣,似乎没想到韩言直会如此直接,她低头思索片刻,方才轻轻叹道:“韩大人误会了,绝情谷虽已传承百年,但谷内所能自给自足的物资终究有限。之前救济洛阳,已是倾尽所有,如今……谷中也需要人手。”
“需要人手?”韩言直眉头微挑,眼底闪过一抹锐利的光,“所以,你们带走的这些女子,是为了充作谷中的劳力?”
公孙绿萼点头,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低声道:“谷内事务繁杂,确实需要人手打理,她们入谷之后,不会受欺辱,也不会被当作奴仆,反而能学得一技之长,衣食无忧。”
韩言直微微眯起眼睛,敲了敲案几,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公孙绿萼脸上,道:“公孙姑娘,我信你的人品,但此事不得再继续了,否则你们绝情谷和贩卖人口的人贩子又有何异?。”
这话一出,公孙绿萼神情微变,她抬眸看着韩言直,似乎想要辩解,却又一时语塞。
韩言直见状,便知自己猜得没错,绝情谷的收养,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这样吧。”韩言直缓缓起身,背负双手,语气坚定地说道,“公孙姑娘,这绝情谷我必须亲自走一趟,见见你家谷主。”
公孙绿萼愣了一瞬,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脸上的神色竟有些犹豫。
“韩大人……”她低声道,“绝情谷世代隐居,与世隔绝,外人不易入内,除非成为谷中的弟子。”
韩言直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公孙姑娘,我并非存心刁难,只是这事关洛阳百姓,事关我大宋子民,我不得不查个清楚。更何况,你们绝情谷为洛阳付出这么多,我作为洛阳的父母官,于情于理,都该去感谢一下你的父亲。”
公孙绿萼静默片刻,终是轻轻叹了口气,缓缓点头道:“……既然如此,韩大人便随我前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