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展已经超乎了苏埃伊里的预料。
他扶着门框,思考只是几秒没见,迟钟怎么就从刚才举着剑逼问他的豪气样变成了现在这一副落鸡汤的可怜样。
“你怎么不带他回你的住处。”
“远。”
“……”
最后,他叹了口气,侧身让开位置,“进来吧。”
尚时槐身上的衣服都快被湿透了,他抱着迟钟进去之后,扫了眼这个小木屋,然后扭过头看向苏埃伊里,“你这里木材不够了。”
“天亮了去砍柴。”苏埃伊里随口一答。
尚时槐:“我去,很快的。”
不,你别去。
苏埃伊里面无表情地接过迟钟,眼睁睁看着尚时槐逃一样飞快钻入雪地里消失不见。
迟钟的身体冰凉得可怕,比他的寒冰还要冷。
苏埃伊里皱着眉回忆,一年前偷摸去看了一眼,他记得那些人类都说迟钟已经失去异能变成人类了,虽然心有疑惑,他觉得这不太可能,绝对有诈,但是他再也没有插手这些事情,后来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
眼下迟钟变成这样,他……总不能见死不救。
这都晕到家门口了。
万一真成人类了……万一真冻出事情了,好歹这条命还是迟钟救回来的,暂时让他进来,反正这家伙醒了自己会走,他又不喜欢这里……
苏埃伊里在心里碎碎念念说服了自己,深深吸一口气,这才下定决心,把他身上的湿衣服脱了下来,单薄的睡衣都冻成冰碴子了,硬邦邦的,他扶着他的肩膀有些无措,太凉了,不过好像有了点肉,长胖了一些。
他用被子裹住迟钟,将他放在床上。
头发好湿。
还是擦擦吧,变成人类之后很容易生病的。
苏埃伊里找到干净的毛巾,又把迟钟扶起来,裹紧了被子,手忙脚乱地,比划了半天方向和位置,最后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轻轻地将毛巾覆盖在那一头黑发上。
以前是长头发的,为什么会剪短呢?
他一点点按压着,把水分吸干,手指偶尔穿过他的发丝,能感受到它们从指缝间滑过的柔软。苏埃伊里垂眸,不切实际的回忆从脑海中闪过,他知道只有无意识的迟钟才是最听话乖巧的。
算了。
反正都过去了。
苏埃伊里拨了拨他的头发,把他重新放平躺好。
“……”
很安静的氛围。
他觉得浑身刺挠,哪哪不得劲,苏埃伊里起身转悠了两圈,心想尚时槐还不回来,左右看看,去烧水,等迟钟醒了估计得需要热水。
他把水壶热好之后,回头去看迟钟,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苏埃伊里走过去,轻轻碰了碰迟钟的脖子,冰得他抖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迟钟有些失温了。
然后看了眼炉火——距离床有点远。
“……”有热水袋吗?苏埃伊里看了一圈,没找到。
尚时槐拖着一棵树回来,手腕一转,【万剑归宗】凝聚剑刃,唰唰唰劈好了木头,抱着几根木头推门进屋,然后愣住了。
床怼到了炉火跟前。
苏埃伊里呼哧喘气的,瞥了他一眼,“关门。”
“哦。”尚时槐看一眼床现在的位置,再看一眼床原本的位置,把木头放进炉火里,“厉害,这都能搬动。”
苏埃伊里给自己倒了杯水,有点烫,他面无表情地推开窗户把杯子放在外面晾了一分钟,然后再拿回来,一口气干完。
抬眼一瞧,尚时槐搬了个凳子坐在床旁边守着迟钟。
“怎么回事?”
“嗯?”
尚时槐抬起头,眨了下眼。
苏埃伊里抱着双臂,靠着台子,“迟钟怎么回事?”
尚时槐:“我这不是来问您了,我是感觉到了迟钟的能量才过来的,刚好看见他倒在雪地里,前进的方向就是这边,我还以为他来找你的。”
苏埃伊里想起来脖子上抵着长剑的刺激感,想翻白眼。
“我们见过了。”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应该是他先找到我了,他问我鹤悯在哪,我险些没想起来这个人是谁,多少年没见过了,我对他印象不深……迟钟走了,走了好像才一分钟,你就把他带过来了。”
所以,不要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闲着没事乱晃悠嘛,最近东欧不太平,过来看你一眼,你也不带通讯器什么的,不好联系,日常确认一下还有气没。”
尚时槐耸耸肩,看到了他眼神里的疲惫感,但还是想提一下,“人类那边的事——”
“别说,不想听。”
苏埃伊里捂住了耳朵,他现在一心隐居,什么都不想知道,更不想管。
尚时槐:“……”
“行行行行行。”他无奈挥手,“等他醒来,我们就离开,行不行?”
“嗯。”
无非就是贡献一会儿床而已,苏埃伊里现在也不是困到睁不开眼的状态,看了眼时间,在家里转了一圈,“吃早饭吗?”
“拒绝列巴。”尚时槐毫不留情。
“爱吃不吃。”苏埃伊里自己捣鼓吃的去了。
尚时槐看了眼迟钟惨白的脸,要是等他睁眼只能啃大列巴,多多少少太可怜了一点,他决定出门打个野味回来,给迟钟补补。
他喊了苏埃伊里一声,就直奔雪地了。
苏埃伊里真心觉得这家伙想一出是一出完全没有逻辑。
他看了眼迟钟,扭过头切列巴。
不得不说,迟钟做饭很好吃。
在北疆的寒风卷着西伯利亚旷野呼啸的长歌奔腾而过时,厨房的灯光柔和散落在东方人的面容上,刀刃轻快落下,蔬菜扩散开来的气味带着他身上的极品龙涎香。
迟钟打开门,蹲下来抱住裹成球的小崽子,燕景云追在后面说锦乖衣服太凉了还有冰块,钟哥你别抱他。锦乖举起手里捏的冰雪混合物给迟钟看,特别高兴地说我捏了一个哥哥!
迟钟笑,真好看啊,跟景宝长得一模一样。
燕景云:哪里像了!
南维耶里顺手释放火焰暖了屋子,蹲下来帮塞尔温解开围巾摘下手套,大摇大摆地决定留下来蹭饭,无视苏埃伊里的话,要求迟钟做一份番茄炒蛋。
饭香味充斥着小房子,苏埃伊里以身作则没有接受专属于神明的高贵城堡,反而住在涅瓦格勒市中心的两百平小房子里,他会出门工作挣钱,不过大部分时候还是人类给他钱,神明对财富没有概念,人类告诉他本该如此。
毕竟您还带着孩子。
也不算孩子,伊万诺夫只比迟钟矮半个头,乌迪尔再矮一点,白微雅就真的是个孩子了,她跟燕锦安一样高,年纪小一点,是最闹腾的两个孩子。
他把迟钟救回来,以帮他养伤的名义暂时离开政治中心,全权交给人类,算是过了一段悠闲时光。
外面的冷风裹挟着极地的冷冽,在广袤大地上横冲直撞。它吹过乌拉尔山顶上的雪花,穿过额尔齐斯河枯瘦的枝桠,与河谷的寂静碰撞,发出尖锐又悲怆的声响——
随后狠狠掀翻了温馨的表象。
东方人真的心狠,一把火将他的所有期望化为乌有,火光和浓浓黑烟在冷风中燃烧了太久,他匆匆忙忙赶过来的时候只剩下了废墟和一片狼藉。
随后他在各种新闻中听到他在欧洲过得很好,城堡别墅,豪华游艇,私人飞机,偶然流露出来的照片中,迟钟耳边的黑曜石耳钻被他的眼眸衬得成了赝品,而那如日中天的北美雄鹰慵懒得搭着他的肩膀,海蓝色宝石一般的眼睛锁住了镜头。
挑衅。
苏埃伊里先是愤怒一瞬,而后又想到,迟钟可不是会随便被人打上标签的人,阿米瑞恩整这一出,迟钟一定有把握。
他知道东方人有多冷漠。
果然,在欧洲神明被人类反噬的时候,苏埃伊里就知道这绝对是迟钟从中作梗。
那个幽灵一直飘荡着,并与迟钟取得了联系,人类底层涌动的红色烈焰终将吞噬血腥资本,龙吟声划破人类的万古长夜,高高在上的神像轰然倒塌,他的红星照耀了整个世界。
终于。
异能基地,地下城,苏埃伊里以为人类所谓的【生命平等】是为了让神明能够活下去,不是因为天生神力而必须杀死,他幻想自己老去的模样,也去问过迟钟,千年寿命终结于此,你会后悔吗?
迟钟说,千年岁月呼啸而过,太多遗憾和故事留在了史书上,我见到了太多顽固之物被摧毁磨灭,太多新的事物涌上历史舞台,青史之下,看尽不朽,看尽千古。
吾已识青天高,黄地厚,唯余日寒月暖,苦煎长寿。
苏埃伊里看了很多书,才能理解迟钟的话,他最后一句出自一位诗人,原词是“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寿”,他改动了一些字,扑面而来的岁月史书之气实在的震人心魄。
他们为了放弃神核,打造一个无神世界,费尽了一切力气。
终于。
一切终于此。
人类的贪念反噬了一切。
苏埃伊里确实没有想到,所有人类联合起来不是为了人类,而是为了人造神。
【生命平等】遮掩住了更高一层指令。
【成神之路】。
想来也是可笑。
迟钟把一切摊开扔到人类领导人面前的时候,他们没有恐惧,没有慌乱,而是平静地询问,是否可以继续。
如果地下城可以继续,那么异能基地的神还可以活下去,如果地下城终止实验,那么……神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人类现在已经有能力终结一切了。
神的时代终究是过去了。
夜梦惊醒,苏埃伊里还是会想起那些高高在上的恶鬼露出獠牙的可怕模样,他当时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了,信仰轰然崩塌被人类恶心得胃里排山倒海。
迟钟顶住了压力,将这件事情压了下去,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尽管,苏埃伊里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晓【成神之路】的。
迟钟看了很久的星星,他抬起手指着,给苏埃伊里讲二十八星宿,讲山海经,讲大禹治水,先秦时代,讲秦汉造华夏之根基,盛唐登华夏之巅峰,讲神州几次沉沦,露骨黄土,尸横遍野。
最后,他扭过头看着苏埃伊里,说。
敢叫日月换新天。
苏埃伊里日常觉得他说话文绉绉的,这句话他依旧没听太明白。不过他对人类失望透顶,也不愿再回归神明序列,便听从迟钟所言,舍弃神核,成为人类,远离斗争。
地下城爆炸,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死亡真的很可怕。
恐惧死亡是生命的本能。
苏埃伊里甚至想过自杀,基因中对死亡的恐惧令肉体的自己苦苦哀求精神的自己不要死,可是精神的自己想要杀死肉体的自己来,他迫切想要结束一切,掐死曾经的理想。
我说,世界无神,人人平等。
他看到了迟钟的眼睛。
万圣之夜的喧嚣,圣诞篝火的寒风,世间一切陷入洪荒,地狱背后是烈火焚烧,死神在耳边歌唱。
可是迟钟带来了他的春天。
万物复苏。
迟钟救了他,将他送到东欧,送回家,笑着说,你以后自由了。
不过这里并不安全,迟钟隔了半年时间,把尚时槐送了过来,美其名曰保护他的安全。
尚时槐是一个基因实验体,本来是人类创造出来想要用来承受神核的一个躯体,和闪耀一样。
不过很明显,人类失败了,闪耀和尚时槐都没能承受神核。
地下城爆炸,闪耀被墨空带走,而尚时槐独自流落,濒临死亡,迟钟将其救回,远送东欧,不管苏埃伊里要不要,强行安插在这里,并给了他A级灵核【万剑归宗】,但是要求非必要时刻别在人前表现出来。
尚时槐到处乱晃,只是隔一段时间回来看看苏埃伊里还有气没需不需要挖坑埋掉,他在外面“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旁观人类社会变化万千,然后与苏埃伊里一起坐在山林里,享受一时的安宁。
两个人对话很少,尚时槐有时候想说一说外面,但是苏埃伊里并不想听。
直到一年前迟钟苏醒,苏埃伊里用拟态灵核混入联邦大厦,亲眼看到了他懵懂无知的样子。
这也是,你的计划吗?
他知道他无事,便匆忙离开,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