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亮了,迟钟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苏埃伊里乱七八糟想了半天,目光落在外面的白桦林,这里安宁,平静,无人打扰,足够他守着破败不堪的回忆度过余生了。
“我想找一头熊吃,但是没找到。”尚时槐推开门,打断苏埃伊里的思绪,他提着两条大肥鱼回来,“其他野味也没有,凿了条河抓两条鱼凑合一下吧,熬鱼汤!”
“随你。”苏埃伊里没打算帮忙,他又不会。
尚时槐掌握野外生存技巧,虽然不一定会好吃,但是总比大列巴强,他提着鱼去厨房开始处理,“你注意着点外面,要是有人来了,咱俩赶紧跑。”
作为被人类基因编辑后天生用来来对抗神殿的实验体,他受到的教育令他天然对神明憎恨。但是被人类抛弃在地下城,凭借自己艰难活下来,他对人类联邦也没有任何情感。
迟钟给了他旁观世界的底气,苏埃伊里这个样子也挺有意思,尚时槐对这份“工作”没太大反感,两人也算是相安无事。
对于做饭,这不是他的学习任务,尚时槐只能凭借他在地下城偷看迟钟做饭的记忆,往里面放调料。
“你别把我的房子烧了。”
尚时槐扭过头,看着苏埃伊里冷漠的眼神,抬眼一个wink,“别怕,烧了我重新给你盖。”
苏埃伊里闭上眼睛。
他觉得迟钟多此一举,自己完全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尚时槐照葫芦画瓢捣鼓了半天,煮出来的鱼还有点腥味,他尝了一口,咸得舌头疼,又往里面吨吨吨加水。
勉强能吃。
苏埃伊里吃了一口。
尚时槐:“怎么样?”
苏埃伊里:“这鱼死得好冤。”
尚时槐:“……”
苏埃伊里:“它还不如死河里。”
尚时槐:“…………”
他把鱼连带汤都扔掉了,然后起身出门,决定去人类的商店里买点东西吃,“我尽量快,车子开一下谢谢。”
“……”苏埃伊里看着他关上门,再看一眼还在睡的迟钟,又开始了他的哲学状态,思考过去,思考现在,思考未来……
他每日的生活都挺无聊的,多数时候都在看书,看全世界的文学着作,尤其是好好学习了一下迟钟那些文绉绉的话,对电子设备兴趣不大,连通讯器都没有,完完全全一副与世隔绝的状态。
尚时槐经常一走好几个月,也不知道他都往哪里晃悠,苏埃伊里一个人待在这里,他想,等自己什么时候能彻底放下一切,再不会对过去有丝毫波澜的时候,等这个世界遗忘他的时候,他就搬到村庄里,找一份工作,学习一些技术,成为一个人类。
人是群居动物。
一个人待久了会抑郁,会自杀。
苏埃伊里已经隐居了五年,他自己已经沉寂下来了,只是尚时槐偶尔会叨叨外面不太平,东欧战场一直都在拉锯战,不断有青壮年被强行拖去服兵役,对于双方政权而言,知道一串串数字。
但是枯骨寒霜不假,血泪满襟永在,冷冰冰的数字背后,是无数家破人亡。
他在想,如果他生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会有什么命运。
战争。
战争贯穿了苏埃伊里的一生。
他出生在战乱时期,人类推举他为神明而颠覆旧王朝,随后是世界战争,持续时间之久,波及范围之大,整整打没了一代人。
苏埃伊里如果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他最有可能死在某一场战争中。
如果侥幸活下来……
他听尚时槐说过,东欧战线的两大中心城市,人类联邦的涅瓦格勒,神殿的基佑,这两个城市曾经都是他的主城市,在东欧战场上死亡的人类,都共同信仰过他。
苏埃伊里又想到了迟钟那句话。
人类光是活着,就用尽了全力。
他曾经认为,活着太简单了,直面死亡才是人类的赞歌。
他后来才意识到,生命脆弱无比,死亡随时都会到来,人类为了活下去,耗尽勇气和毅力,亦能谱写出绝美赞歌。
对于人类的理解,他确实不如迟钟。
苏埃伊里靠着窗沿,好不容易压下起的回忆因为迟钟而被挑起来,手里的书好半天了也一页未动。
天色亮了,又暗沉下去,尚时槐买了些东西回来,尤其是烤肉,他斥巨资买了蔬菜水果,因为迟钟说过要荤素搭配,以前他不在乎这些,可迟钟应该吃些好的,不能将就。
“他还没有醒吗?”
“看样子,是的。”
苏埃伊里望着夕阳在雪林中铺满霞光,透过窗户落在迟钟的发丝上,他起身换了个位置坐,挡住这晃眼的光。
尚时槐蹲在床边,盯着迟钟的脸看。
“如果明天早上他还是这样,我们得把他送回联邦。”
“……”
苏埃伊里和尚时槐对视。
两个人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出来都不愿意再接触到联邦,好不容易安宁的生活,不想被打扰。
算了,明早再说。
苏埃伊里抱着一床被褥打地铺,尚时槐没有困意,坐在椅子上抱着通讯器看新闻,考虑是跨越万里送迟钟回长安,还是就近送到涅瓦格勒。
他看了一会,能发出来的新闻涵盖消息量不大,不太确定该怎么选择。
这里距离长安太远,不乘坐飞机的话需要十天半个月才能过去,尚时槐想了想,还是送他去涅瓦格勒吧。
苏埃伊里睁着眼睛,也没有睡着。
他就在床边打了地铺,因为寒冷而多往炉火里加木柴,距离迟钟很近。
今天无雪。
半夜,尚时槐睁着眼睛静等天亮的时候,他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
长剑凝聚,忽闪的光亮惊醒了睡眠尚浅的苏埃伊里,他小声问,“怎么了?”
“有人。”
尚时槐“嘘”了一声,悄无声息地摸到门口,他知道这扇门打开的时候会发出一点声响,所以没有轻举妄动,守在门口,如果对方是知道这里的特殊情况,那么他就该动真格了。如果只是一个小贼……好家伙,敢偷到这里来,打断他的腿!
听脚步声,来者似乎在这个小木屋周围转了转,大概是找怎么进来。
不是迷路的旅人,这是个有能耐的家伙,懂得隐藏,脚步很轻。
苏埃伊里没有听到动静,失去神核,他的很多能力都下降了。
然后,脚步声在靠近木屋。
对方在门口站定。
尚时槐握紧长剑。
一秒,两秒……安静的没有任何人的呼吸声。
外面的人足足在这里站了一分钟。
怪吓人的。
“咚。”
更吓人了!!
尚时槐被这一下的“敲门声”吓得差点炸毛,心脏扑通扑通乱跳,他睁大眼睛,预料中的任何情况都没发生,那人轻轻敲了一下门,而后可能是意识到这个动静吵不醒里面熟睡的人,他更加用力敲了几下。
“咚咚咚。”
尚时槐扭过头看苏埃伊里,在火炉的照耀下,他们看得清彼此同样茫然的表情。
我不知道。苏埃伊里用口语说。
“咚咚咚。”
这一次敲门之后,来者开口说话了,是汉语。
“迟钟。”他说,“你在这里吗?”
尚时槐挠挠头,还在想难道联邦神殿有谁找回来了吗这么快,怎么找到这里的,不可能有人知道。他还不知道怎么办,苏埃伊里忽然像一阵风一样猛地从地上起来,几乎扑到门上,打开了门锁。
“你疯了!”尚时槐急忙拉住他,压低声音。
苏埃伊里眼都没抬,“外面,莫斯克温。”
他听出来他的声音了。
门开了。
莫斯克温还以为真的是迟钟,他松了口气,“还好有您的玉佩,您还……”
他的目光定格在了苏埃伊里那张几乎刻在他骨子里的面容。
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时间都停止了流淌,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殆尽,就连他自己都像是突然失去了发声的能力,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就这么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深处,怎么也吐不出来。
大脑完全陷入了一片空白之中,之前脑海中的种种思绪和念头全都烟消云散,他感觉自己一直以来所坚守的那个世界开始出现了裂痕,并以惊人的速度迅速蔓延开来。
“……”
此时寂静到令人想死,尚时槐很好奇,“你竟然不是躲,而是迎面直上?那你这么多年藏个什么劲啊?”
苏埃伊里扭过头看他,“我怕你伤了他。”
尚时槐:“?”
莫斯克温的异能是【次元空间】,他的S级神力能把生命体关进空间里,尚时槐对上他很没有胜算,因为这个开启范围在他周身十米以内,现在这个距离,尚时槐还是没有希望能打赢的。
所以到底是谁伤了谁啊!
苏埃伊里你个偏心玩意!
他冷哼一声,提着剑走到椅子边坐下,明显不想搭理他们两个。
苏埃伊里再次看向莫斯克温回不过来神的表情,轻咳了一声,“外面冷,先进来吧。”
莫斯克温愣愣地点头,手脚并用着顺拐地走进来,看向床上躺着的安静睡着的迟钟,握着手里的半枚玉佩紧了又松,脑子转不过来,一片空白之后所有想法蜂拥而上,浩浩荡荡就像是雪崩,让他感到窒息。
苏埃伊里把床铺叠好塞回柜子里,在小桌子上倒了两杯热水,拉过来椅子,请示一下,“坐。”
莫斯克温像是收到信号的机器人,得到指令,坐下。
苏埃伊里想过自己被发现,他甚至不介意莫斯克温知道自己的存在,因为他相信他一定会保密。
只是……好像对他的冲击有点大。
苏埃伊里还在组织语言,从哪里讲起,忽然被莫斯克温抓住了手。
他抬眼。
不知道噙了多久的眼泪就这么顺着他那完美的脸颊滑落下去,眼角微红,那双浅浅的蓝灰色眼睛被水润得显现出来几分柔弱,他半张着嘴,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不知道要说什么。
“热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抓着苏埃伊里的手仔仔细细看了看,捏了捏,热乎的柔软的……不是西伯利亚寒风的冰冷,也不是那钢铁洪流的坚硬,是人的体温生命,是活着的,苏埃伊里。
“我没有,做梦。”
“您,还活着……”
眼泪滴答滴答往下掉,莫斯克温捧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地弯下了腰,额头抵着他的指骨,泣不成声。
苏维埃里原本的理智忽然塌了。
时至今日,他从进入地下城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关注点都在异能者,人类,和迟钟身上,早就把身边的人抛之脑后。
迟钟是唯一能在理论和实际上都能跟上他的人,东方宝物实在是太迷人,太阳耀眼的时候,群星早已黯淡。
他宁可莫斯克温恨他怨他,都不想看到他落一滴眼泪。
好像忘记了,深夜时分,往他身上批衣服的那个人,很少是迟钟,很多是莫斯克温。
因为少才记住吗?
因为多才习以为常吗?
莫斯克温话少,在他选择放权给人类的时候,默不作声地承担起了神明之间应该有的交流,毕竟自家神明想要人类自强,敌方神明却只跟神明谈判,人类一概不见。
他会过来和苏埃伊里聊天说话,看看家里缺什么东西填不上,会住在人类政府楼里分析国际形势并做出相应回复,在苏埃伊里想走的时候承担起一切,回来的时候又把所有事物完美地过渡给他。
异能基地,苏埃伊里进入地下城一走了之,尚未长成的乌迪尔和白微雅依偎在他怀里,一同眺望远方,翘首以盼,那个不归人。
“他不会回来了。”
“……”不会回来也没关系。
只要他平安就好。
莫斯克温哽咽道,“我以为您真的死亡了……他们都说,您已经死了,地下城炸毁,我去那片废墟里找了您好久……”
总要留下什么吧。
他的痕迹,不能完全消失吧……
莫斯克温找了好久好久,可是那个实验基地那么大,他找不到。
“太好了,你还活着……”
苏埃伊里心脏疼得难受,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莫斯克温,只能一遍遍道歉,“对不起……我……”
我什么?
我不该丢下你们?
他放眼整个世界,想要平等和自由,却忽视了身边的人。
“对不起。”
莫斯克温死死握着他的手,满脸泪痕,却仰起头露出一个笑,“您能讲讲这些年的事情吗?我不在的这些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