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平帝心头一震。
那天之后,他得了个机会,便把大皇子送出宫,找了一户普通人家收养。
表面上只说的是身为皇家长子不应骄奢淫逸,需要在民间多历经一些磨练,方能成就大事。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见不得陈贵妃的父亲势力太大,所以才把大皇子送出去制衡他。
陈贵妃也信了这个说辞,在那之后便一日日地更加低调下来,诚心礼佛,侍奉皇后身侧一步不离。
只有皇帝自己知道他当时看见了什么。
他在一个几岁的孩子眼里看见了恶意与野心,还有一种大仇得偿的快意。
他何尝不知道那场面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可是故意的又怎样呢?
他还是照旧惩罚了三皇子,将他所喜爱的玩具全部烧毁。
三皇子再也没有玩过玩具,更是不敢再抢其他人的玩具,只不过大皇子所失去的那个玩具也没有再回到他的手中。
尽管到那时,他已经不再喜欢那些逗弄小孩子的玩意儿了。
崇平帝眼神沉沉,他将大皇子送出去当真是对他寄予厚望,所有人都不知道。
因为他曾经轻信过身旁的人,险些失去了所有,毁掉整个大局。所以崇平帝坚信,只有吃过最深苦头的人才能成就最大的事业。
一定要去民间,一定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在那些艰难的地方摸爬滚打,一定要被人看不起,受人贬低,遭人背叛。
更是一定要曾经失去过所有,等他来日再回到宫廷中之时,他身上所背负的能力将会是所有的兄弟都不可企及的。
这是皇帝对自己这位长子最深的期望。
所以后来长孙太傅一再地对他说,大皇子的成长环境是那般的不堪,他认为只有如同野狗一般与人争抢才能够有条活路的时候,他不置可否,并没有接上长孙太傅的话。
因为他内心里便认同,这才是成大业之人该有的经历。
若是他也不争不抢,与人美美与共天下大同,那大周的基业要如何开拓?版图要如何扩张?他守下来的天下要给谁传承?
想到这里,皇帝不由得又咬了咬牙,想起那个顽固的薛家。
薛家是他集权过程中最大的阻碍之一,只要还在和沽金海打仗一天,他就必须得任用薛家的人。
他也想过取缔薛成琰,可是满朝放眼望去,竟然没有更适合的将领能够替代他。
何况替代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要打仗?
他希望的是再无纷争。
皇帝揉着太阳穴,沉沉叹了一口气,对另外一个人说:“算了,打探她背景的事暂且不必再往深了去探究,她一个乡下出身的外室女,想来也没有什么出众的背景。先将另外一件事往前推进吧。”
下面的两人赶紧拱手应是,立刻退了下去。
这边刚将两人送走,皇帝就听见太监来传:“安绛兰王女和王子拜见。”
皇帝皱了皱眉。
随后脸上换起一个笑容来:“请他们进来。”
萨东和通贲在大周的皇都已经度过了一个冬天。
大周人对他们还算有些表面的客气,除了上次在拍卖会上痛失了四万两银子之外,萨东的大周之行都还是很顺利的。
“见过陛下。”
萨东和通贲彬彬有礼地向他行礼,他们来大周是有任务的。尽管之前在拍卖会上那么张狂,可他们在大周皇帝面前仍然是保持着礼貌。
崇平帝早就听说了他们在拍卖会上干的那些事儿。
本来是该为此事高兴的,可是一想到将他们打了回去的人是姜琮月,他又不太高兴得起来。
只是挂着有些勉强的笑容说:“王女和王子在大周过得可还好啊?近来是大周的新年,忙于事务,未曾好好招待王女和王子。”
萨东也不在意:“我们自行在皇都游历,也十分精彩,陛下不必客气。我们此行是为了与大周互通有无,共谋两国之好,还要在皇都再待上一阵子,自然有的是时间交流。”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王女和王子对我们大周可有什么印象?”
萨东不假思索地就要开口说大周的金器丝绸也不过如此,可是他转头想到上次拍卖会上的那个凤冠,又将这话咽了下去,有些恨恨地咬牙切齿道:“我一向以为我们安绛兰的金器不错,但也没想到大周也不输多少。”
皇帝心中轻蔑,但对待一个小辈儿,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好像没察觉到她语气里的敌意一般大笑了笑:“那是自然,我们大周的金匠一向十分出彩,西域向来也很推崇。”
他若有所指地说道:“只是与沽金海打仗的这些年商路不通,大周已经有许多年未与西域通商,这门生意断了,前些年还有西域使者来问呢。”
萨东也笑了笑,却没接这话。
大周没有通商的这些年,这门生意当然是他们安绛兰接下来了。
知道这回事也没什么好拉扯的,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在一两次的对话里就有所推动,崇平帝也只是笑了笑,换上下一个话题。
“等到三月,便是我们大周传统的春日宴,在春日宴之前还有春猎。安绛兰的王女和王子想来也精通骑射之术。何妨一同参加这次春猎,叫我们大周儿女也看看安绛兰的风采?”
萨东眼前一亮,对于这种出风头的事,她从来就没有拒绝过。
“陛下这个提议甚好,只是你们大周的公主和郡主是不是也会参加呢?还是我只能和那些世家小姐乃至公子一同比较?”
皇帝的话到嘴边顿了顿,笑容略微收敛了些许,这个萨东还真是个愣头青。
大周一向重文轻武,尤其是皇室公主,可是没有修习武术骑射的习惯。她这话是认为只有公主才能够跟她比试,其他人不行吗?
他也不过顺口邀请一下,还真顺着杆子爬了。
“王女有所不知,我们两国的习俗有所不同,在我们大周女子以安静娴顺为佳,并非草原上的国家,若是比起舞文弄墨、写诗作词,只怕我们大周有许多才女都可以出众,只不过这骑射……”
皇帝顿了一下,说道,“这可能还真是要让王女失望了。”
萨东听到这里本来是有些失望,没想到大周的贵女竟然连骑射都不通,一个都不能打。
但转念一想,若是这样的话,岂不是自己就能一个人出风头了?
她很快又高兴起来:“习俗不同也是人之常情,那我便期待着春猎那日了。”
皇帝本来想要送走他们,可不知道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接了一句:“哦,对了,虽然朕的公主和京都的贵女们不精通骑射,但是有些出身将门的小姐和夫人兴许在这方面十分出众。”
萨东立刻追问:“是哪家的小姐和夫人?我到时候定要去会会他们!我骑射可是极好的,在整个安绛兰的女子中都少有敌手,我也要看看大周的女子在骑射上能有什么功夫?”
皇帝脑海里冒出一个身影,他只是笑了笑说:“薛家的小姐和夫人,只怕在骑射上面都是十分精通。”
“到时王女可以向她们提出挑战,想来薛家这样的百年将门,也断断不会做那缩头乌龟,到时王女尽可尽兴。”
若是他们输了,那可就是丢了整个大周的脸面,可不止是丢了薛家这个百年将门的脸面。
萨东听到这个薛家感觉有些耳熟,她先是皱了皱眉,又仔细想了想,随后想起来那个在安绛兰也闻名的战神薛成琰,脸色有些变了。
本来是不想和这个人对上的,可是想到自己的那四万两银子,还有之前的海口都夸出去了,最后仍然只能咬了咬牙说:“行,比就比,还希望薛家的那些小姐和夫人到时候可不要怯场,我是不会让给任何人的!”
“那就恭候了。”
崇平帝淡淡地弯起嘴角,笑了笑。
姜琮月的算学是不得了,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天赋。
可是,其他方面呢?
她又如何替大周丢得起这个脸?
这份罪过,你能当得吗?
原来种种问题都在让崇平帝头疼,尤其是造船厂近日里陷入了搁置,有一个大问题,他们无论如何也解不出来。
即便是以他的天赋琢磨了许久,也未曾理出的线索。在这个时候又发生了姜琮月的事,他本来就已经气急败坏。
但如今他一想到春猎上的乐子,一时间头也不疼了,连心情都变得轻盈了起来。
只有一直沉默未曾说话的通贲此刻拱着手,却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了看崇平帝,又看了看自己的姐姐萨东一眼。
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古怪。
薛家?
他隐约记得上次在拍卖会上让他姐姐丢脸的那个拍主就是薛小将军。
他们在皇都这几日,也听了许多不少八卦传闻,当初那个将凤冠拿出来拍卖的店主就改嫁给了薛成琰。
那位夫人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会骑射的吧?
算了,这也不是现下该想的事。
兴许是薛家有其他的夫人或者小姐在骑射上特别出众的,皇帝应该再怎么也不至于让自己大周的人来跟精通骑射的萨东比试丢脸。
通贲跟着姐姐告退。
……
“造船厂?”舅舅愣了愣。
姜琮月点了点头,她也是从算学馆跟她同一个值房的那个人身上得知的。
那天他将题拿来给她算时,其中有一道正好写着造船厂近日困惑的问题,姜琮月才知道这造船大业其实一直都在暗地里悄悄推进。
皇帝看起来当真很心急,他要边算边做,等不到一切都计算妥当的那一天。
这样的急躁是必然会出事的,做一项大工程又岂能实时变动呢?
舅舅看了两眼,明白了。
原来是困在这个地方。
这个问题不解决,皇帝他是无论如何也造不出他理想中的大船的。
怪不得他急啊。
王玺脸上露出一抹笑容,甚至没有人知道他在笑什么。
就凭借皇帝的这种认知,他即便是翻遍了整个天下找出那些算学经典来,甚至哪怕是再把他抓出去,问出他所学的内容,他也永远无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这是一个跨时代的问题,如果皇帝想单凭他手下的那些所谓的人才就解决出来,那么工业革命不是白革命了吗?那几百年的科技发展不是白发展了吗?
王玺想着越想越想冷笑。
他忍不住扶着桌子,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姜琮月不解其意地拿着笔看着他,但她也从舅舅的这种快意大笑的态度里,察觉到他应该发现了什么。
王玺笑够了,突然握着姜琮月的肩膀,语气兴奋:“琮月,你想不想留名青史?”
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好像已经看见了自己描绘中的美好未来,“你想不想成为历史上闻名的第一个女科学家、女工程师?”
姜琮月被他握着不住地摇晃,有些猝不及防,可是舅舅说的话还是一字不差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虽然有些不明白,可她还是愣住了:“第一位……女科学家、女工程师?”
王玺仰天大笑:“他还想造船?他做梦吧!”
“这条船绝对不会成就在他手里!”
姜琮月难得有些懵懂地看着他,可是也难免被他这种狂放而兴奋的情绪感染。
她心里想到了什么。
一直以来都有一个想法在她心中盘桓,从她知道皇帝想要开商路开始,也从她知道西域最崇尚那些金器丝绸开始,她就有一个想要插足其中获取利润的想法。
可是她一直以来想的是,加入在商队之中将自己的商品卖出去,她相信自己打造出来的金器一定会受到西域的欢迎。
可是却没想过,似乎还有另外一个更直截了当的,也更能掌握整个关键的路径。
当然这件事背后所象征的意义太过重大,需要花费的银两也是犹如水泼一般恐怖,不是一般正常人敢想的。
——可是王玺是什么正常人吗?
不仅他不正常。
姜琮月敢在这个地方突破规则的训诫,违抗父母的命令,与丈夫在公堂上撕破脸,甚至是抛头露面出去做生意,在金銮殿之上和皇帝直言相对。
她表面恭顺温和,对这个世道的规则毕恭毕敬。
可事实上,她最不怕的就是叛逆。
只要能挑动她的那丝火星,她就敢违反最大的规则。
于是,她开了口,缓缓将王玺透露的这个想法说了出来。
“……我们造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