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尖缩了缩。
他从未觉得有滴眼泪如此滚烫,让他甚至不敢承接。
可是看着姜琮月垂下去的侧脸,他仍然没有将手缩回来,而是摊开掌心,接着她越滴越多的眼泪。
舅舅也怔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仅仅是一个名字就让看上去如此冷静稳重的姜琮月一反既往地落下泪来。
老人不语,沉默地看了她良久,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只是发自内心地有些酸痛地叹息了一声。
他紧紧摁着姜琮月的肩膀,说:“……苦了你了。”
姜琮月的眼泪落得更厉害了。
仅仅是这么一句话,她这二十年的所有委屈都好像被释然了。
她抬起头来对舅舅笑了笑:“让您见笑了,这是见到您激动的。”
舅舅也只是笑了一下,没有揭穿她:“好。”
薛成琰握紧了手,掌心仍然残留着水渍,那水渍已经迅速变得冰凉,可仍然好像灼烫在他的心里。
他在姜琮月的人生里还是出现得太晚了。
需要多少才能弥补,他仍不知道。
在这一片沉默中,谁也不知道他下定了什么决心。
马车行驶到了薛成琰的庄园里。
庄子里的人见到薛成琰他们去而复回本来有些意外,可是他们也都是十分守成镇定的人,也没有上来问,知道他有事要做。
舅舅本来还有一些警惕之心,可是在庄子里各种人行走自如,似乎并没有把目光投到他们身上,也没有对他投以太多的关注之后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不由地感叹这小子确实是把他的庄子管理得很是井井有条。
薛成琰空了一间屋子出来给舅舅住,这间屋子,比他之前所住的地方要奢华太多。
这小子……说好的普通农房呢?
舅舅嘴角抽了抽。
姜琮月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嘴角。
她看见薛成琰状若无事一般引着舅舅进去:“舅舅,请。”
舅舅背着手,表情严肃地往屋里走。
薛成琰道:“既然都要过来了,那舅舅的那些藏书可要派些人去运过来?还是说舅舅有什么地方更为妥当?”
近来时常有人去那个小地方向舅舅求书,想来他的名声已经不知道被怎么传了出去,再待在那里也是危险。
舅舅瞥了他一眼,背着手没说话,只是将屋里那些放书的柜子一遍遍看了过来。
这屋子能放书的地方极多,架子又极大。若是要将这些地方装满,只怕成千上万本书也不够。
他该不会是早就准备好了吧?
转了一圈回来,迎头撞上薛成琰,舅舅却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转而迎向姜琮月,语气瞬间和蔼了数倍:“琮月,你现在想要看什么书?舅舅告诉你在哪儿。”
“对了,你还有什么题不会的没,舅舅来告诉你怎么做。我比他们都讲得好,你只听我的就够了。”
被无视的薛成琰:“……”
舅舅,您上次对我可不是这种态度!
上次您说的可是她又不是我生的,凭什么管她高不高兴?
可现在舅舅好似浑然忘了这句话一般!
姜琮月是他的外甥女,那可不就是他生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舅舅也是不忘初心,十分坚持,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不过,舅舅给姜琮月讲了几道算学题就发现了。
这个外甥女果然是个天才,她的理解能力竟然如此出众。
他从前见到过许多爱好算学的人,他们甚至是从小在最合理、最先进的教育体系下长大,学了一二十年数学,能理解这些问题,王玺并不感到意外。
可是他的外甥女她是一个土生土长于这个时代,并且从没接受过系统的教育,甚至连这个时代所崇尚的科举文章和开蒙教育也没有接受过的人。
竟然仅仅凭借着偷偷借阅他藏书阁里的那些书,并在生活中内化,就已经有了如此的成就?
王玺捧着姜琮月刚刚写出来的卷子,面色不显,只是背过身去。
姜琮月则有些忐忑,她不太清楚自己做的怎么样,于是只得歪头看了看舅舅:“我做的不好吗?”
她清楚自己只是小巫见大巫。
舅舅却像突然一个激灵,被她这句话提醒了一般回过神来,猛然将卷子一合上。
“不,没有,做得很好。”
他甚至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做得很好,做的太好了。”
好得甚至让他可惜,心中涌出无尽的惋惜来,这种遗憾都让他有一种损失了人才的心疼。
如果出生在别的时代遇上好时候,那他的外甥女前程绝对不会止步于此。
什么开店做生意,什么管家算账经营产业?她生来就该研究学术。
经过这短暂的相处观察,他已经发现了姜琮月有极高的专注力,做什么事都肯投入沉浸其中。
并且她观察入微,能够迅速地抓住细节寻根追迹,掌握住事物的本质。
这不用多说别的,这就是纯粹的聪明!
舅舅大叹了一声。
可惜呀。
生在了这个时代,注定是要被埋没了。
王玺把卷子往桌上一放,给姜琮月讲起来:“此处你理解的很好……”
舅舅果然和算学馆的其他人不一样,姜琮月在算学馆里其实已经算是拔尖的,可是对于舅舅来说,她好像才刚入门的学徒一般。
姜琮月耐心地学着,越学眼睛越亮。
她是很有耐心的人。但凡别人能够教给她什么,她都会很快地抓住这个机会,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
她向来有从逆境里学到本领,然后带着它们走下去的觉悟。
讲着讲着,她突然一顿,将卷子拉了回来,指着其中的一道题:“等下,舅舅,这个似乎和平日里做的题不一样!”
王玺瞥了一眼,那当然不一样了,那是他找出来的一道力学题,和他们平日做的算术不同,这要细分的话是物理领域。
姜琮月看着那道受力分析题,越看越觉得眼熟,忽然间脑子里一阵通明,似乎有惊雷闪过。
“这不是造船厂最头疼的那个问题吗?”
不止造船厂在头疼,崇平帝也在头疼。
他沉沉地看着算学馆的人递上来的汇报,脸色越来越阴沉,眼神好像要杀人一般。
他将手中的纸换了一页叠在了下面,缓缓抬起头,问来上折子的人:“你是说那姜琮月解开了这些题?”
“是,正是……”
底下站着两个人。
如果姜琮月在这里的话,就会认出来其中一个赫然是在算学馆内挑衅她的那个。
崇平帝不语,只是静静地翻看着手中的草稿纸,上面正是姜琮月的字迹。
她写得很整齐,字迹也锋利端正,不是什么闺阁女子喜欢的簪花小楷,而是十分大气从容。
大约是因为在这草稿纸上演算,姜琮月并没有打算掩饰自己的字迹,随手便狂放地写下。
崇平帝看着那些字,眼中明灭浮沉,似乎是有什么痛点从遥远的时间里袭来再次击中了他。
他的眼神越来越阴沉,手指捏紧纸张,甚至将纸捏出了裂痕,在他手里发了皱。
“你们确定姜琮月,只是姜伯崇的庶女,没有什么其他的身份?”
崇平帝放下手里的纸淡淡问。
“在从姜府出嫁到云安侯府之前,她没有经历过别的什么事情?从云安侯和离之后便立刻改嫁入了薛家,中间也没有经历什么?”
他还是不愿意相信,一双眼睛不再衰老浑浊,犹如鹰隼一般紧紧地盯着下面的两人:“她有没有什么师父?”
另一个人赶紧道:“有,有。”
崇平帝眼眶一松,心头一快,赶紧道:“是什么人?赶紧带来!”
“此人就在京郊,是个花匠,从前也是意外和姜琮月相识,而后便教她如何培养珍稀花卉,先皇的那盆花卉也是因他才到了姜琮月手中,被她救活……”
崇平帝真是气得想翻白眼。
他哪是想知道这种师父?
“朕是问有没有教她算学的师傅!”
底下的人一个哆嗦,赶紧道:“没,没有。陛下明鉴,姜琮月的出身着实十分寻常,她生母甚至都不是姜伯崇的正经妾室,据传是他的一个外室,养在乡下,出身南安府,乡野人士,其父也不过只是一个乡绅……”
“再查也查不出别的,毕竟南安府离京都太远了,那边的户籍制度并没有京都严格,她老家又是那般僻远的乡下,皇权不下乡,即便是当地的县令对这种村落也没有太多的管理权,一向都是由村庄的里正和族老来进行治理……”
崇平帝眉头挑了挑,只得疲倦地撑住额头,摆摆手让他别说了:“行,朕知道了。”
那人只得尴尬地停下来。
崇平帝非常讨厌这种乡野人士,这种人让他一再地察觉到自己权力的触角还是伸展得不够远、不够细,尚且不能将那些偏远地区的一切都掌握在手里。
这都是因为国库并没有那么充足的缘故。
若是他不用再和沽金海打仗,有足够的银子用于治理国家,他就可以一再地细分,派出更多的基层官吏到那些偏远地方去进行治理。
无论是将圣旨下达到乡里,还是将村落中的事宜收集起来向上汇报,都是需要极大的人力成本的。
从前在他的父皇以及往前的帝王身上,他们并没有这种想要将皇权的触角再往下延伸的想法。
能够平衡住朝堂势力,使国境安稳不被侵犯,就已经是他们能力的最远处。
可是崇平帝不这么想。
他生来就是天才,天才是注定要成就一番与常人不同的大事业的。他的父辈祖辈在他眼里,也只不过是常人。
这番话要是说出去,只怕会引得天下哗然,但崇平帝他就是这么坚定地认为。
从生来开始,他就在某些方面展现出不同寻常的天赋。
刚入学时,师傅便说他聪慧绝伦,脑子动得很快,又心有大志向,也许将来会是一个不得了的人物。
他是太子,将来还能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那自然是万世明君了。
崇平帝自幼就以此为目标前行磨砺自己。
不过年轻的时候由于才华出众,他还是有些轻狂浮躁,不能沉下心来,且心机城府尚有些不足,容易轻信他人,也对自己太过自信。
后来被先帝送到南疆去历练,他其实很感谢这一段经历,让他彻底洗炼了自己的城府,能够在帝位上稳稳当当的坐了这么二十多年。
大皇子出生的时候,崇平帝对他寄予了厚望。
这不仅是自己的第一个儿子,而且他从小就表现出与自己极其相似的方面。
比如十分聪慧,记忆力过人,观察力敏锐……又很能忍。
他小时候有一次被三皇子抢夺了玩具,当时三皇子的母妃正是受宠,风头正盛,陈贵妃又是不喜欢惹事儿的性子,并没有帮他出头。
三皇子的母妃性情跋扈,来势汹汹地带着三皇子就去找陈贵妃算账。
崇平帝知道陈贵妃的性子,她向来是怕太出头的,尤其是担心自己在宫里势大,会显得她的父亲也张扬。
所以无论对方怎么挑衅,她也只是淡淡和气地答应着,最后还是将那个玩具送给了三皇子。
对于一个几岁的幼童而言,这是怎么也无法理解的大人的举动。
他只会觉得本是属于自己的玩具被他人抢走了,可是母亲又不为自己出头要回来,反而是送给了别人。
正常的孩子这个时候就该大哭大闹了。
可大皇子不这么做,他当时见事情实在无法扭转,一再恳求了陈贵妃之后,便沉默下来。
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连崇平帝也淡忘了这回事儿,他当时只是不疼不痒地呵斥了三皇子几句。
可是谁也没想到,大约在两年之后,三皇子突然得到了一样玩具。这样玩具极其新鲜,他很快就玩得入了迷,甚至耽误了学业。
其实不过也就那一次耽误了,不算什么大事儿。
可偏偏巧合的是那天大皇子正好去请了崇平帝去书房中检查他们读书的成果。
稍微年长一些的大皇子坐在窗下捧着书本,认认真真地朗诵,受到了夫子的夸奖,说他悟性极佳,天赋很高,有父皇当年的风范。
而三皇子却因为沉迷玩乐没有完成夫子布置的作业,被夫子训斥时,看见大皇子如此受夫子夸奖的模样,一时心里愤愤不平,和大皇子起了争吵,还伸手推了大皇子一下。
大皇子被推倒在地,崇平帝也大步走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两个儿子。
三皇子吓懵了,怀里抱着自己的玩具瑟瑟发抖。
而大皇子被推得坐在地上,后脑勺磕在桌角,明明应该疼痛不堪,可他却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这微笑极小,只有站在最高处的崇平帝看见了一抹即将消失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