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替莎莱娜安放好行李后，蕾娜塔微微欠身，向这对久别重逢的师生礼貌地道别，独自乘艾维斯家的马车离开。
如今，这所平凡的中产住宅中只剩多年未见的师生。
住宅的二楼有着两个房间，大概是主卧与客人使用的客卧。而两人所在的一楼，简约的厨房被隐藏在客厅边缘，向后方延伸。相隔一道走廊，客厅对面的小房间是仆人下榻与存放杂物的空间。
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莎莱娜观察着四周尚算精致的环境，好奇地问：“凯特琳老师，你把这个家里的仆人打发走了吗？我进门之后好像还没听到我们以外的声音，特别安静。”
“嗯，我的另一个学生带着家仆出门散心了。”
凯特琳亲自走去厨房，替两人沏好了香醇的红茶。
不一会儿，凯特琳端着精致的托盘回到客厅，让那套融合了西方设计与东方印花的茶具靠近莎莱娜的眼前。
也许是过去一年在那所居民楼里所养成的习惯，莎莱娜下意识从凯特琳手中接过托盘，并未觉得身为一位富家小姐，自己亲手泡茶有何不妥。
她手法娴熟地将茶壶提起，壶身轻斜，滚烫的褐红色茶水刻画出彩虹般的弧度，如细流般缓缓注入杯中。
紧接着，莎莱娜无意中用上使筷子的手法，轻轻提起手边的夹子，将一片新鲜的柠檬放入茶杯之中，替两人冲泡好了师生共同的爱好，柠檬红茶。
“手法很熟练。”凯特琳眼看着莎莱娜从自己手上抢过托盘，用着不知道练习了多少次的生活习惯，迅速便泡好了两杯茶。
她露出暧昧的笑容，直言不讳地问：“在未来的那个时代，你也经常和那位未婚夫一起泡红茶喝吗？”
听到这话，莎莱娜刚想放下的茶壶都在半空中一抖。她强行保持住表情控制，很快便想清了凯特琳老师的情报来源：“老师，难道是我爸爸告诉你的吗？”
“嗯，我直到昨天和特纳华先生见面的时候，才知道你过去一年的真实经历。”
“我说呢.....”
“是的，我和他经常泡茶喝。他也很喜欢喝茶......”莎莱娜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柔和的笑意，扶着杯托的动作亦似轻拨雪花般虚无。
莎莱娜礼貌地捧起另一杯红茶，将其递到凯特琳面前的椭圆茶几上。
紧接着，少女捧起属于自己的红茶，凑近唇边，轻轻吹凉。
“只是，他对我有着无底线的体贴，格外迁就我的口味。明明家里有很多茶叶，一年下来，我们喝的却还是以红茶居多。”
莎莱娜轻声细语地解释道，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丝无法隐藏的爱慕。
“你的恋人......”
“已经过去了。”莎莱娜强硬地打断了凯特琳接下来的问话，对周琴的话题避而不谈。
她就像是一个渴望摆脱脚下影子的愚人，不论如何迎着阳光逃亡，身后的黑影总是粘附脚边。最后，可怜的女孩只能跑进黑夜之中，以彻底的黑暗去掩盖影子的存在。
只是，当她冷静下来后，却发现自己被更多的暗影包围，无处可逃。
“我决定留在父母的身边，”莎莱娜轻端起茶杯，从褐红色的水面与自己的倒影对视，如同在强迫自己相信当下的抉择。
“为了仅仅认识一年，就在并不富裕的环境里，和自己匆匆订婚的异国男子。我如果就这样离开自己的家，甚至抛弃成长的时代，未免过于疯狂了吧？”
莎莱娜浅抿一口红茶，只觉得茶叶的熟成程度恰到好处，比自己家珍藏的茶叶亦是毫不逊色。但不知为何，超越茶香的苦涩在她的碧眸中浮现，如同腐朽的茶树，于破碎的心田中摇摇欲坠。
凯特琳专注地凝视着莎莱娜那标准不过的笑容，总算是理解到特纳华与安妮的为难。
这样的她，确实超出了他们作为父母所能触摸的范围。
曾经的学生与自己传授的虚伪面具融为一体，甚至妄图让僵硬的笑容彻底取缔本心，这无疑是自己作为教师的失职......
“那么，就让我们暂且抛下过去一年的话题吧。”
凯特琳也缓缓地喝着茶，配合起莎莱娜渴望逃避的步伐。
这对昔日的师生如同一对狼狈的华尔兹舞者，一方的脚步不断退却，另一方却总是恰好跟上。她们踏着凌乱不堪的步伐，让破败的礼裙如落叶般凋零。
“听说，你最近在社交圈子里表现得很好。”凯特琳看似漫不经心地聊着闲话，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淡淡的忧虑。
“只是在附和其他人而已......”
莎莱娜轻啜一小口红茶，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搅动着杯中的液体。
她用生活在两个时代的经验，诉说着亘古不变的真实：“无论未来还是现在，能取悦大众的永远是猎奇、低俗，以及公式化的感动。”
她目光空洞地望向杯中的勺子，似乎在嘲讽着包括自己在内的一众庸俗之物。
“我只需要编写一个富家少女流落异地，在经历过我需要讨好的贵族眼中那些低贱无比的贫民的欺骗，随后又遇到一场散发着人性的光辉相遇，取得超越自我的感悟。也许，我还需要一场与异国友人浪漫而又遗憾的分别，最后像个胜利者般归来。这样的故事，就足够他们讨论，为之振奋。”
说着，莎莱娜凝视着茶水表面的倒影，不禁对如此卑鄙的自己而隐隐发笑。
“光凭这个故事，我就能给艾维斯家带来无数的商机......”
然后，补偿我给父母所带来的痛苦......
凯特琳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用着不重不轻的语气询问：“所以，你所编写的故事里，到底存在多少真实？”
莎莱娜不假思索地回应：“半点没有。”
“也许感情是真的吧？”
“凯特琳老师......”
莎莱娜微微抬头，平静地眼眸如同在请求着凯特琳。
请不要再讨论我的恋情了，好吗？
“莎莉......“
“嗯，我在。”
“可以弹琴给我听吗？”
莎莱娜微微一怔，略带迟疑地应道：“好突然啊......”
凯特琳嘴角轻扬，将一些小心思藏在黑白色的琴键之上，“就当是让我检查你的琴技在过去一年里有没有退步吧。”
莎莱娜抿嘴而笑，难得放松了一些，“实不相瞒，钢琴和英语可是我过去一年挣取生活费的重要途径。”
回想起如今已经断更的跑调钢琴频道，她不禁露出一丝落寞的目光。
房东，对不起......
凯特琳始终在观察着莎莱娜那些细微的变化，并渐渐引导着女孩，“那今天就让我重新当一回老师，好好指点你的琴声吧。”
“凯特琳老师，你好。莎莱娜.艾维斯，愿意为你效劳。”
莎莱娜装模作样地提裙行礼，反倒惹得凯特琳忍不住露出笑意。
坐在客厅靠墙的那台钢琴前，莎莱娜先是习惯性地进行试音，适应着面前钢琴的触感与音质。
聆听着如此美妙的音色，莎莱娜一时间有些恍然。
不知不觉，自己居然都听惯家中那台跑调的破钢琴了......
这可真不是个好习惯。
她的指尖轻轻按下最初的音符，却将怀念藏入心中，隐没在平淡的演奏之中。
在凯特琳的注视下，莎莱娜规矩地弹奏着无可挑剔的精准节拍。
音符死板而生硬地刻入耳中，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为追求正确。
音色之间的转换如同齿轮的摩擦，对效率的追求近乎病态，冰冷得毫无感情。
“那是社交场合的演奏。”
一小段乐曲刚刚结束，凯特琳便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莎莱娜，“现在，这里只有我和你。”
凯特琳站起身，凝视着低头无言的莎莱娜，“所以，让我再听一遍吧。那像是人鱼一样的音色。”
为了获得行走在陆地的双腿，童话中的人鱼放弃了引以为傲的歌声。
为了令父母不再伤心，少女甘愿成为唯一受伤的人，亲手埋葬那段不能触碰的爱情。
“抱歉，凯特琳老师。”莎莱娜的十指停在琴键之上，不愿按下。
“我现在，大概弹不出来......”
用于伪装的面具，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缝。
凯特琳款款走至莎莱娜身旁，像往昔那般分去她的一半钢琴椅。
她将十指轻轻放在琴键的另一端，与莎莱娜共享着并不宽裕的八十八的键位，“我能教会你戴上面具，自然也懂得怎么摘下。”
莎莱娜低下头，将自己的手从钢琴上挪开，仿佛在自言自语：“不能摘下。”
凯特琳用余光望向颈部微微垂下的莎莱娜，感慨自己可真是教出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学生。
“那就乖乖坐在我旁边吧。”
“让老师给你说一个故事。”
凯特琳朝身旁的学生露出难以言喻的笑容，往日的那份优雅仿佛添上一层阴郁的轻纱。
“这个故事，开始于一个叫凯特琳的年轻女子。”
凯特琳一边说着，一边坐在莎莱娜身边，轻轻弹奏起她并不熟悉的乐曲。
乐曲的谱写稍显粗糙、无序，却能在某个迷茫的瞬间敲击着莎莱娜的内心，传来悸动与共鸣。
“当初的凯特琳刚从教会学校毕业，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
“这样的她，因为在校期间相对优异的成绩，幸运地从学校获得了一份成为家庭教师的工作，启程前往某位乡绅的家中。”
尽管是陌生的乐曲，凯特琳那温柔得令人落泪的音色仍似向日葵的花田般，于莎莱娜的眼前无尽地延伸，直到她的幻想所能抵达的地平线。
“那个时候的凯特琳，除了一些生硬、刻板的礼仪与知识，可以说是对其他事物一无所知。”
“初次去到雇主的家中住下，替别人管教孩子。毫无经验的她多次碰壁，甚至惹出了很多的笑话。”
随着演奏逐渐推进，音色渐重，却像是在凝重之中蒙上了一层甜蜜的暧昧。
“所幸的是，那家的男主人称得上是一位极其温柔的绅士。”
“自从妻子不幸离世后，他便独自守护着家庭与三个子女，整日忙碌于维持家庭稳定的工作之中。”
莎莱娜微微抬头，留意到凯特琳似乎流露着怀念的目光，眼中却又夹杂着一丝哀伤。
“如同很多烂俗的故事，在悉心教导三个孩子的途中，男主人与凯特琳不自觉地吸引着彼此。”
“情窦初开的年轻女教师，失去挚爱的多年以后，又再次对他人动情的雇主。他们在那层单纯的雇佣关系以外，又悄然滋生出一份相互爱慕的情感。”
“不久之后，那位极富责任感的男人并没有像许多雇主那样，仅仅希望女教师成为自己私底下的情妇。”
凯特琳演奏的指尖，仿佛带着一丝喜悦的轻快，“相反，他对凯特琳求婚了。”
那本该是一段令人艳羡不已的爱情故事，就如同那些流传的书籍中的描述：善良的女性总能得到收获一个温暖的家庭，全心全意爱护着自己的丈夫。
可是，那似向日葵般灿烂的音色，却在凯特琳的琴音下毫无征兆地凋零、枯萎。
“可惜，凯特琳拒绝了他。”
“在注意到他的子女们对自己投来充满厌恶的目光后，凯特琳明白了一件事。”
“无论是地位，还是财富。他们之间的差别都回应着同一个结果，他们不该，也不配结为夫妻。”
凯特琳轻轻笑着，反映在钢琴音色中的向日葵花田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在顷刻之间尽数枯黄，犹如一地死灰。
“至此之后，他们便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没有婚姻的束缚，他们却像是依旧属彼此，相互爱恋，相互折磨。”
“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那个名为凯特琳的女人都只能算作他的情妇......他唯一的情妇。”
可是，钢琴接下来的音色却逐渐明亮，宛如破晓的第一缕阳光。微风拂过，带去地面上那些已然干枯的向日葵。暴雨湿润，将凋零的枯花融入泥土，成为孕育新生的养分。
花田一度枯萎，却能在来年春天再次复苏，绽放一片亮黄。
“如果真的存在那么一个时代，人们能够暂时忘却财富与阶级，视彼此为对等的存在，任性地相爱。”
“也许他们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尽管，并不漫长的生命分隔了我们。
可我仍是那个愚蠢、不懂变通的人。
我永远都会相信着纯粹的感情，相信天堂之上，那片洁白得一尘不染的净土。
哪怕一万两千年以后，愿我在心间点亮的灯火仍能守望着你的归来。
婉转的旋律逐渐平息，淡出莎莱娜的耳畔。
她眯起双眸，若有所思地默念着凯特琳所倾诉的故事，感受着乐曲中蕴含的种种情绪。
“这是，属于老师的故事吗？”
面对这个问题，凯特琳只是平淡一笑，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就像你过去一年的经历，谁知道有几分真假呢？”
没有等来莎莱娜进一步的询问，一阵轻微而急促的敲门声便在两人身后悄然响起。
莎莱娜向外一看，再回头望向如今作为家里主人的凯特琳，征求起她的意见，“老师，有人敲门。”
凯特琳整理好裙摆，欣然向门口走去，并对仍坐在钢琴前方的莎莱娜说道：“还是让我去开门吧。”
莎莱娜紧跟其后，却在开门后看见最近在侍候自己起居生活的其中一位女仆。
“莎莱娜小姐，抱歉。我大概是打扰到你们的谈话了。”
家中的仆人神色略显慌张，额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仿佛在编织着湿润的面纱。
她仿佛被下午的炽热阳光灼伤双脚，脚步正不安分且急促地颤抖着。
见此场景，莎莱娜理解家中恐怕发生了什么，赶忙宽慰道：“别害怕，一定是有急事吧？”
听到这话，女仆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情，然后才用略带焦急的语气说道：“安妮夫人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