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1881年的敦敦距离汽车普及的阶段还有相当一段远路要走。所以,在这个马车时代,更别提路上会存在交通管制用的红绿灯了。
因此,马车向艾维斯家疾驰而去的速度,完全取决于道路的拥挤程度,以及拉车马匹的脚力如何。
“莎莉,用不着太担心,不到半小时我们就回到家了。安妮也不是第一次生孩子了,没事的。”
一收到安妮即将分娩的消息,不论是出于和安妮夫妻之间的私交,还是如今负责安抚莎莱娜情绪的监护人身份,凯特琳都认为自己有必要陪同在侧,一同赶往艾维斯家。
“我当然知道......”莎莱娜握紧凯特琳的手,内心的焦虑却依旧似涌泉般难以压抑。
在母亲的分娩问题前,这个仅有十八岁的女孩已无法维持冷静,甚至将这段时日强撑起的面具抛诸脑后,重新变为一个脆弱而需要安慰的少女。
“这又不是二十一世......生孩子,总归是有风险的吧......”
考虑到马车内部还有一位女仆随行,莎莱娜也不好在自家仆人面前提及未来的事情。她只好收回想说的话,与凯特琳形成一种师生间的默契。
尽管十九世纪末的医疗水平确实有了极大的跨越,但无论在哪个时代,女性的生育始终是具备相当程度风险的事情。
一想到母亲正在受苦,说不定还会疼到哭出眼泪,莎莱娜就难以安心。
混乱的心情似雨云般笼罩,马车一路颠簸,将她们带到艾维斯家的府邸门前。
马蹄声刚刚停歇,莎莱娜便一脚踢开车厢的门扉。她全然不顾及自身的仪态,提起碍事的裙摆,像野猫般向大门冲去。
这突然发疯的举动令身旁的女仆猝不及防,只能狼狈地跟上自家小姐,一同向前方飞奔而去。
门口处,另一位仆人似乎已等待了很长时间,正在着急地来回踱步。
当她看见莎莱娜向门口飞奔而来的身影时,女仆连忙扶好大门,并向一溜烟就跑没影的莎莱娜详细交代着安妮如今的具体情况。
然而,莎莱娜只想尽快见到母亲,根本无暇停下脚步,仔细聆听。
她只能在一路狂奔至二楼卧室的途中,顺耳听来一些关键信息,得知以前认识的家庭医生已经抵达,并在家中主卧检查着母亲的身体状况。
而父亲也在从商会赶回来的路上,相信不到十分钟就能顺利回家。
听完这些信息后,莎莱娜心中稍微安定了些,并感谢起仆人们的尽心竭力。
在无菌与消毒概念初步传播的当下,一直守在卧室门口的蕾娜塔顺手向莎莱娜端来一盘热水,让自家小姐稍作清洁,再进房陪伴安妮夫人。
莎莱娜匆忙清洁着双手,然后跟在推门的蕾娜塔身后,踏入卧室。
先闯入感官的,是若隐若现的悲鸣。
视线随低吟的方向而去,她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母亲。
安妮像一只不幸搁浅在岸上的海豚,安静地喘着气,散发着微弱的呼吸。
在床铺的另一端,家庭医生正严肃地带领着助手,环绕在安妮的脚边走动,不时弯腰检查着用白布覆盖的下方。
在安妮的脚下,半透明的液体已大量流淌,仿佛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泪珠。
家中的女仆频繁地进出卧室,替医生更换着清洁用的温水,向他们提供帮助。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安妮睁开迷糊的双眼,似乎看见了站在卧室之内的莎莱娜。她用着平日那般温暖的声音,呼唤中伴随着低沉的呜咽,“莎莉?”
“妈妈.....”
看见母亲这般模样,莎莱娜手足无措地走到她的身旁,并在医生的允许下握住了安妮的手,“你现在怎么样了?”
安妮经验老道地摆摆手,脸色倒没有莎莱娜想象中难堪,更似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这才刚开始呢,还没到痛的时候。”
莎莱娜将信将疑地望着床上的安妮,总觉得现在的场面与自己想象中的生育过程有点出入,“真的吗?”
作为生育过好几个孩子的老母亲,安妮确实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真的。不过我有点渴,你能不能给我拿点水来......”
莎莱娜紧张地向门口大喊:“蕾娜塔!妈妈要喝水!”
“听见了!我这就给安妮夫人拿一杯温水。”门外传来蕾娜塔清脆的回应,以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也许,是女管家亲自跑下楼取水了吧?
守在门口的蕾娜塔就此离开,却又有另一个身影缓缓走进房间。
在听说守在家门前的女仆解释过情况后,凯特琳便放下了心,不紧不慢地走上二楼,再进入卧室。
一开始还以为到了什么程度,原来才刚破羊水没多久......
相比起莎莱娜至今仍未消散的惊惶失措,凯特琳则是一脸从容淡定地走到床边,轻声问候:“安妮,好久不见啊,现在感觉还好吗?”
在经历完刚开始的不适后,安妮趴在床上的样子似乎也放松了一些,“是凯特琳啊,你也跟着莎莉来了?”
“嗯,看见她那么慌张的样子,下意识就陪着来了。听说你羊水破了还没一个小时?”
安妮轻叹了口气,无聊得掰着莎莱娜修长的手指娱乐,甚至想出去花园散散步,“对啊,还有的是折磨......”
“那确实要辛苦了,还久着呢。”
“估计得折腾到晚上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在晚饭时间前把孩子生下来。”
凯特琳笑了笑,宽慰道:“反正你家里的仆人也没空思考做饭的事情了。等你生完了,再让仆人们准备晚餐也不迟。”
安妮想了想,觉得凯特琳言之有理。
怀孕啊,果然会令她本就文化水平不高的脑子变得更蠢。
“也只能这样了。”
莎莱娜握住安妮的手,默默地聆听着两位中年女人之间云淡风轻的交谈,仿佛对分娩一事毫不在乎,亦对在卧室里奔波的医生与仆人视若无睹。
在自己的弟弟或者妹妹快要出生的节骨眼上,我妈居然有心思去考虑能不能赶上今天的晚饭时间......
总觉得,在人生经验上完败了呢......
天色已暗,只有几道昏黄的灯光似风中残烛般点亮卧室。分娩,就像一场痛苦的持久战,痛楚如浪潮般冲刷,永无止境。
当特纳华也赶回家后,父女与作为旧友的凯特琳一直都陪在安妮的身边。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安妮的脸色可不比羊水刚刚破裂时休闲。红润的色泽逐渐褪去,显得苍白如纸。闲聊的兴致逐渐收起,从口中吐出的尽是不堪的呻吟。
作为家里的管家,蕾娜塔不仅要频繁地指挥仆人们更换温水,用于及时清洁安妮的身体。在此之外,她还数次替安妮处理那些因行动不便而产生的排泄问题。
用安妮的话来说:“要是像平常那样起身去一趟厕所,我可能会疼晕过去吧?”
野兽啃咬般的阵痛愈演愈烈,在她的体内传来刀锯般的撕扯,仿佛要连同内脏一块撕裂。
在凯特琳的陪伴下,莎莱娜稍微弯腰,窥探着白布下方的景象。
不过一瞬,同为女性的莎莱娜便身姿一软,似瘫倒般靠在凯特琳的身上。
那么狭窄的地方,居然要硬挤出一个能抱在怀里的孩子......
她根本没法想象妈妈此时的疼痛。
看见莎莱娜满脸惊恐的表情,凯特琳温柔地揉着学生的头发,在她的耳边轻声低语:“每个人都是这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是很平常的事情。”
听着安妮偶尔发出的悲鸣,就连惨叫的声音都显得力竭。莎莱娜缩在凯特琳的怀里,凝视着紧握特纳华手臂的安妮,“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离开妈妈,对吧......”
凯特琳听着怀里这个蠢学生的发言,在此刻并不想进行反驳。相对的,她将这个无助的女孩搂得更紧。
坐在床边,特纳华一脸焦急地注视着妻子。
“安妮,你真的没事吧?”
“别......别让我浪费力气说话......”
安妮躺在床上,任由特纳华替自己擦汗。她喘着大气,眉头因那抽搐般的痛楚而下意识皱起,“累死了......”
哪怕曾经育有好几个孩子,特纳华作为父亲也依旧担忧。他连忙俯身靠近妻子,急切地询问:“你还有什么需要的,要不要吃点东西?”
然而,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安妮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别吵,越来......越痛了。可能快生出来了......”
也许是分娩所带来的情绪波动,又或是肉体上难以忍受的痛楚所带来的脾气。
安妮此刻尤为易怒,甚至开始和丈夫旧事重提,“想当年还住在东区的时候,我哪有那么好的条件!不也给你生出来莎莉了嘛......”
特纳华又笑又哭地紧握着妻子的手,无言以对:“你这脾气......”
此时,家庭医生突然打断了特纳华与安妮的交谈:“特纳华先生,请你先不要影响安妮夫人,她真的快要生了。我好像看见孩子的头了!”
夜色之中,唯有压抑得心脏都不敢跳动的呼吸充填在卧室之内。安妮紧紧地抓住特纳华的手臂,将其握得惨白,连指尖也微微嵌入了特纳华的肌肤。
一切承受的痛苦在此结束,一切花费的时间于此刻停留,只为等待那声哭泣的啼鸣。
随着一声响亮的呼哇大哭,幼小的生命被医生顺利地捧在手中。莎莱娜浑身一软,放松地倚靠在凯特琳的身边,竟不自觉地落泪。
为什么呢?
是在心疼母亲这一年以来,因怀孕所带来的身体不适。
还是在羡慕着如今被爱人所亲吻的母亲,不禁联想到处于未来的他......
要是那天晚上,我没有意外回到这个时代。在若干年后,他也会陪在我的床边,搂住我的肩膀,一起听着我们的孩子发出第一声哭泣吗?
应该会吧,毕竟是那个对我体贴到毫无底线的房东先生嘛......
真好......
在剪断脐带后,安妮又花费了一些力气排出胎盘,这才算是完成了整个艰辛的生育流程。
在蕾娜塔的帮忙下,脏兮兮的小男孩被他们用温水轻柔地擦拭,变得干净了许多。
包裹着早已准备的柔软布料,艾维斯家的第四个成员在安妮的臂弯中歇息,仿佛他也因为刚刚拼命爬出母亲体内的行动而耗尽体力。
安妮扭头看着不远处的莎莱娜,柔若无骨的手臂费力地抬起,又因过度劳累而放下。她朝着莎莱娜笑了笑,然后让搂住自己的特纳华稍稍让开。
“莎莉,过来看看弟弟。”
回应着母亲的呼唤,莎莱娜缓缓地走到床边,用指尖轻轻拨开包裹着婴儿的布匹。
初生的小男孩长着大嘤特色的稀疏头发,浑身通红,皮肤也带着细细的皱纹。
老实说,按莎莱娜的审美而言,她并不觉得此刻的弟弟能称得上好看。但是,来自血脉中的呼应,又令她觉得面前的小家伙有些可爱。
于是,莎莱娜不由自主地对着襁褓中的弟弟绽放出一个充满爱意的微笑。
“他像一只红色的小耗子......”
尽管全身无力,安妮仍是发出了微弱的笑声:“哪有你这样说自己弟弟的。”
笑过之后,安妮微微偏转视线,望向了特纳华:“像我们谈好的那样?”
特纳华搂住安妮的肩膀,怜惜地在辛劳的妻子额前献上一吻,“就这么办吧。”
他转而看向莎莱娜,说出令她颇为震惊的要求:“莎莉,弟弟的名字由你来取。”
“这也太......”
莎莱娜瞪大了眼睛,慌乱地摆手拒绝:“要不,先让我去翻翻书,准备个一两天再决定吧?”
尽管如今显得病弱憔悴,安妮的决定却如往常那般强硬:“就现在,这是我和你爸爸早就商量好的事情。”
“那么......”
莎莱娜扭头望向那个躺在襁褓中的懵懂小生命,心中竟然有了一些颇为卑鄙的想法。
凯特琳留意着莎莱娜的神情变化,如同在为这个蠢学生铺路般问道:“莎莉,是不是想到合适的名字了?”
“皮耶诺......”
凯特琳呆愣片刻,随即理解了莎莱娜的起名思路:“piano?”
“对,钢琴的意思。”
莎莱娜稍显尴尬地回头,朝凯特琳笑了笑。
她的目光如同致歉般落在小小的皮耶诺身上,在心中诉说这个那个可耻的念头。
小家伙,对不起啊。请你原谅姐姐的自私。
我想把你姐夫的名字送给你......
这样,每当我看见你,我就能想起自己喜欢的人,想起那一段不能在父母面前提及的爱情。
莎莱娜温柔地将指腹放在皮耶诺的侧脸,爱抚着与她共享艾维斯姓氏的弟弟,“皮耶诺.艾维斯,欢迎你来到这个并不美丽的时代。”
“但是,相信姐姐。”
如同卑鄙想法的补偿,她低头亲吻着弟弟那粉嫩可爱的脸颊,眼中满是温柔与爱意。
“愿你也能在污秽不堪的岁月中,找到值得自己珍惜的事物。”
“皮耶诺......”
安妮和特纳华默念这个名字,却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他好歹是你的亲弟弟,这名字也太随便了吧?”
安妮更是毫不留情地指出了问题所在:“这名字按照词意来解释,不就是钢琴.鸢尾花吗?”
莎莱娜欣然承认,并陪着父母笑了起来。
她的指尖与皮耶诺放松的小拳相互触碰,仿佛在立下小小的誓言:“这可不随便的!琴,可是我最珍惜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