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渐渐升高,院中,少女闲庭信步,她身着白色的纱衣,身上又轻染了草药幽香,在一片银雾般的光晕下,显得恬静而柔和。
她侧过脸看身旁的人:“傅师兄,方才之事,让你见笑了。”
傅廷筠也看向她,迎着那双漂亮的杏眼,他这才细细打量。
少女着淡妆,面上没有过于浓艳的色彩,却更显得她肤色白皙,神色间是一种独有的清新和松散。
微风轻轻吹过,不经意间,一缕发丝扬起,不巧被头上的花钗勾住。
发丝随风而动,如初夏的柳枝摇曳。
傅廷筠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替她整理了头发,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
他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道:“抱歉,我……”
长孙玉笑道:“无事。”
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走了一阵,长孙玉突然开口:“对了,小福说,师兄过来是想帮我?”
傅廷筠听后,微微一怔,这才想起,自己先前过来的目的。
他只知道,听见了那嫁娶的事,心底翻滚着多种情绪,那种种分明的便是,不能让她就这么着了别人的道,将自己嫁出去。
若是当真面临被逼婚的境地,他或许可以冒充她的心上人,为她度过眼下这一关。
若是只这一回欺瞒不了,即便是要真做足了戏,与她完婚,只要她首肯,自己也可以以赘婿的身份,站在她的身边,与她一起面对这场处心积虑的设计。
若是风波平息后,他可以再离开,还她原本的宁静与自由。
若是她同意,那便如她所愿留下。
以后,她便是他的妻,是余生即使豁出性命,也要守护的人;
这里便也是他的家,是要始终矢志扞卫的地方。
不过,她总是出乎人的意料,她根本不需要他,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
她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幽然若等待绽放的优昙,不甚绚丽,却是清冷而淡然的美。
纵然是这样,也不会让人生出一丝反感和疏离,反而觉得她就应该这么遗世独立,飘然于尘。
傅廷筠犹豫道:“我,我只是想……不说也罢,总归是馊主意……长孙师妹处理得很好。”
“傅师兄。”
少女温柔的声音瞬间驱散了尴尬:“傅师兄,想留下来吗?”
傅廷筠脑子里思绪纷飞,他搞不懂原先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直至问题就这么倏地抛在了面前,他才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又猛的点了点头。
下一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瞥过头,看院子里被风吹得乱颤的草叶小花。
可忽的,又觉得自己似乎过于不礼貌,他又将目光转向身旁的少女。
柔和的月光中,他看见她的脸,明明只是略施粉黛,却是有着勾勾魂夺魄的效力。
她黑如沉夜的眸子里,映出了他的样子,一会儿像个木头不苟言笑,又一板一眼;
一会儿又好似个被发现偷了米粮的老鼠,羞愧中又带着惶恐。
意识还未归位中,又听见她轻柔地开口:“傅师兄如果愿意的话,留下来住一段时间也没有关系。”
傅廷筠一滞,出乎意料。
他低头,嘴角不自觉牵起一抹笑,低沉的男声带上一丝沙哑:“好。”
顿了一顿,他又说:“明日我先将陈姑娘送回岐山,与师父,还有师弟、师妹们说一声,便回来。”
“我不要回岐山。”一句女声插了进来。
傅廷筠和长孙玉循着声音看去,只见陈萋已然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裙。
这是一件纱制的红裙,质地轻盈柔软,裙摆随着她的步伐摇曳,彷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她头上用一支衔珠蝴蝶金簪高高盘了个发髻,其余的头发丝丝柔软,垂至腰间,宛如落英缤纷,看上去意态妖娆,风流万种。
先前她受了伤,看上去难免精气神不足,气色也不好。
现下,她上了妆,薄粉将她脸上的病态的白皙遮掩了过去,肤色看上去均匀而透亮。
她眉如两道柔细的柳叶,眸含春水清波流盼,唇上涂着明艳的红色口脂,嫩秀冶艳比花娇,一笑万种风情尽生。
待到走到傅廷筠身侧,她又重复了一句:“我不要回岐山。”
言罢,她伸手来挽傅廷筠的手臂,傅廷筠向身旁微微一侧,便躲了过去。
他问:“你好些了?”
见他不喜自己的亲近,陈萋倒也没生气,她只是摇了摇头,不再废话,直奔主题:“廷筠,我想和你在一起。”
傅廷筠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但面上却是藏不住的惊讶。
陈萋只当是没有看见,不但眸光中尽是温柔,连说话也是浅吟低语:“廷筠,你也知道我家中的情况。沈裕他虽待我不好,但跟着他,我吃穿用度到底都是不用愁的,况且他出生名门望族,与他一起,我面上也是极其有荣光的。如今他死了,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廷筠,你还记得么?你看,我今日穿的,如我们初见时的那样,你可还喜欢?你不要狠心让我走,就留我在身边,好不好?”
长孙玉抬眸看她,心中有些意外。
这姑娘先前一边言语中藏着心机,一边还矫揉造作的样子,如今,竟是将自己的全部心思都讲了出来,是连装都不装了。
月亮躲进云里,周围立刻暗了下去,只一阵风将这微妙的气氛吹了散去,只留下清幽的草药香气。
说来无奈,傅廷筠不曾想过,陈萋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她定定看着自己,没有了从前的纯良和明朗,眼中除了等待自己答复的期待,只剩下那膨胀的私欲在明晃晃闪着光。
他蹙眉沉声道:“陈姑娘,我没有显赫的家世,更没有家财万贯,你想要的,我通通不能给你。”
陈萋心中,傅廷筠一贯是个心软又专情的人,今日特意穿成这样,就是为了勾起他的回忆,想着他会念及往日的情分,能再次接受自己。
可陈萋万万没想到,一出门便见他与长孙玉亲昵交谈的模样,还有他言笑晏晏,说他愿意为她留下。
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会不由地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与她交往,是那般小心翼翼,那般笨拙,又那般慌乱,就像从前喜欢自己时候的那样。
她想再赌一次,赌他对自己还余念犹存,赌他们只这一个月的缘薄情浅。
“我想,从前我送你的穗子,还被你带在身边吧?”
听见她的话,傅廷筠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个红色的穗子,穗子上还缀着两个金色的铃铛。
一看就是被保存得极好,穗子没有半点褪色的痕迹,依旧红得鲜艳如初。
上面的铃铛光滑如新,还莹莹泛着光,随着他手上的动作,摇摇晃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当日我送你这个穗子,你答应会与我共度风雨、共享人世浮华沧桑。你还记得么?”
傅廷筠颔首道:“我记得。“
“从前只以为苍溪派是个小门派,可如今,你的师尊就是广负盛名的谢许安这事,早已在岐山传个了遍。而你,身为他的大弟子,日后自然可以风光无限。所以,我要的,你可以有。”
陈萋拿过穗子,紧握在手中,又举到傅廷筠的面前,说:“所以,现在,我要你应了多年前对我的那份承诺。”
忽然之间,她的手被同样的一只小手擒住,感觉手腕上的力道越加的重,陈萋吃痛中本能地松开手。
长孙玉顺势伸出另一只手,一下子便将穗子接在了手中。
她一改沉默冷寂,倏然笑出了声:“陈姑娘,往日的深情厚谊,不该被你如此轻贱。意图挟恩图报,你还真是恬不知耻。不过,你好像是弄错了。”
陈萋脸上流露出一丝愠怒:“长孙师姐这话,什么意思?”
长孙玉将穗子扔在地上,她慢悠悠掏出一个瓷瓶。
将上面的塞子拿去,她将瓶身倾斜过来。
只见一滴滴浑浊的液体,漆黑如墨,顺着瓶口流了出来,滴落在穗子上。
不一会儿功夫,穗子原本艳丽的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暗与破败。
那一根根流苏也越来越扭曲,直至最后,完全失去了原本的模样,变成了一堆破碎不堪的残渣。
那像黑炭似的渣子里,只两个圆鼓鼓的铃铛突兀地躺着,因为浸染上了液体,也变成黯黑的一团,像深渊里异兽的眼,诡异而森然。
长孙玉接着说:“这男女的感情之事,向来是你情我愿。况且,既是陈姑娘弃了这段感情,那先前的承诺什么的,自然也随着这段缘尽烟消云散了,又何来的要守信呢?”
陈萋心中明白,正如长孙玉所说,自己这番举动确实是厚颜无耻。
可那又如何?
只有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才是实实在在的。
她想要名声,想要锦衣玉食,亦想要有所倚仗,一个可以供她、供家族的倚仗。
所以,即便是丢了脸面又何妨?
“不,廷筠,你告诉我,你会信守承诺的,对不对?”陈萋紧抓住他的手臂,忧心地问道。
“陈萋。”
这一声呼唤,不是从前的萋萋,甚至不是一句“陈姑娘”,而是只两个字“陈萋”。
傅廷筠这一声,语气中没有亲昵,没有疏离,甚至也没有厌恶,仿佛他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牵不起他一丝一毫的情绪。
“师尊纵然再赫赫有名,而我,只是傅廷筠。”
他面色肃然,继续说道:“我只有这些。”
说到这里,他拿出一只储物袋。
这个储物袋,陈萋认得,便是几年前他用的那一只。
“我所有的东西都在里头了。我只需得剑和剑谱,其余的都可以给你。”
说完,他将东西放到陈萋的手里,这才转头朝着长孙玉:“长孙师妹,我们可以走了。”
两人都没有再看陈萋,自顾自得朝前走去。
“等等。”后面的少女再次出声:“你们不怕我将沈裕之死的真相说出去吗?”
月亮仍隐在云层里,透不出一丝光亮,只有点点星辰光芒黯淡。
前面的两人被拢在一片阴影中,闻言他们蓦地停下脚步,一同转过了身。
如若说方才他们都是一副漠然之相,此时的两人,脸色皆深沉得吓人。
看得陈萋只觉得背心一股股的寒凉,额上也不禁冒出了细汗。
她用袖子擦了擦额间的汗,思忖片刻,道:“我是说,林郡沈氏的势力深不可测,根系更是遍布四方,若是被他们查出沈裕之死是我们所为,必然不会轻易放过。”
陈萋蹙眉看那两道身影,他们又定在原地不动了。
方才的那股凛冽的戾气,一下子又虚无缥缈了起来,仿佛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
她听见少女声音细细的,却又清凉如水:“这个陈姑娘无需担心。那满地的妖尸,还有那一柄邪剑,若是沈氏的人足够聪明,只会默默吃了这个哑巴亏,给自家的好儿孙,冠上一个因诛妖灭邪而身陨的美名。若是事情闹大,身为名门之后,却传出操纵妖邪、吞食妖丹这样的丑事,无论是他沈裕的个人行为,还是得族中何人的首肯,终究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林郡沈氏也只会将此等秘辛,深深地掩埋,而不是昭然天下。”
见她没有提到自己,陈萋才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只一瞬,她话锋一转,又提及先前自己说出去的话。
“对了,陈姑娘方才说,要把真相,说出去?”
陈萋看向说话的女子,不由得脸色泛了青。
她以一种虔诚又卑微的姿态,放低声音道:“我那是说笑,长孙师姐不要放在心上。”
“那就好。”长孙玉没有表情地回道。
深沉的夜色中,她的面上落下一片阴翳,仿佛被一层雾气笼罩,模糊得让人看不真切。
秋夜的风,带着凉意,拂起她白色的裙摆,如同飘忽不定的鬼魅,让人心底生出明显的颤栗。
她带着笑,又拖长了尾调:“那就好。若是陈姑娘说出去,那真是麻烦呢!”
她顿了顿:“毕竟,按姑娘说的,傅师兄是谢许安的首徒,我是药峰长老的首徒,出了事,自然是能得到师尊的庇护。可陈姑娘,就不同了。除了破落的家族,再无人倚仗,若是被沈氏擒了去,姑娘身娇体弱的,必然受不住严刑拷问,到时候,只怕连求死都成了无法企及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