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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万籁俱寂的夜悄然退去,天边渐渐泛起一抹淡青,仍可见几颗稀落的残星。

青色下隐隐透着光,那小小的一团黄晕,如同墨渍点点洇开,将天边的云也染成了鲜嫩的色调。

刚刚将院落扫洒了一遍,瞌睡就又上了头。

狗娃儿抱着扫帚,斜倚在门槛前,打起来了盹儿。

“请问?”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入耳中,如黄莺般清脆美妙。

狗娃儿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又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了起来。

就算是再好听也不行,也不能妨碍自己和心爱的媱媱在一起。

这好不容易牵上了她的手,小手光滑白净,还有浓浓的香气,应当是用了那个添了香料的胰子。

这胰子可不便宜,是自己攒了好久的月钱买的。

那老板说是什么花制的来着,随便吧,管他是牡丹,还是山茶,是芍药,还是月季,只要她喜欢,只要闻着香就行!

香,是真香啊!

等等,这香怎么越发的变了味儿,倒像是黄连啥子草药的味儿,分明带着苦涩。

一个猛然的力道踢在了腿上,那声声熟悉的叫骂一股脑儿的涌入耳中。

“睡,睡,睡,还睡!”

“客人都上门了,还不赶紧起来。”

“往这门前这么一横,你叫狗娃儿,真当自己是条看门的狗啊!”

……

狗娃儿倏地站起身,本能地将手中的扫帚往身后一扔,擦擦了嘴边的哈喇子,这才看清了自己东家身旁的来人。

原是昨日傍晚上门的那对男女。

方才说话的应当就是眼前的这女子了。

她杨柳细腰,风姿绰约,一袭白裙飘逸,仿佛花丛中翩然起舞的蝶。

光凭那动听悦耳的嗓音,便让人忍不住遐想,那帏帽里究竟是怎样的国色天香、如花美貌。

她身旁的男子,与自己一样,穿的一身宽松的衣料,质地粗糙,颜色也是寻常的暗淡的灰。

昨日他带着笠帽,又半遮着面,再加之天色昏暗,让人看不清相貌。

如今,他头上的笠帽不知所踪,那俊美的面容显现在眼前。

他剑眉英挺,眸子深沉如夜,身材高大挺拔,光是站着就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不似凡间人,翩翩仙君范儿。

昨日两人一同前来,狗牙儿只当他们是是寻常的主仆。

可现在二人站在一起,仔细看来,一个娇小玲珑,一个雄姿英发,倒像是一幅舒卷的江山图画,既有山峰的雄浑厚重,又有溪流的灵动轻盈。

那些文人墨客是怎么说的来着?

青山隐隐水迢迢,多情却被无情恼,只为相思老?

管他呢,狗娃儿自己没念过书,倒是常听见隔壁打了一辈子光棍的李秀才,成天絮絮叨叨。

估计他是悔不当初,只顾着埋头苦读,如今没讨到媳妇,才落得一个人的落寞。

原先那些个枯燥乏味的帖经墨义,就成了这些个情情爱爱的诗句。

狗娃儿听得片面,更是一知半解。

管他呢,东家早就应下了,等明年媱媱及笄了,便会替自己上门提亲。

待那时,那个心心念念的人,便是自己的妻了!

说到妻,昨日这一男一女是一起来的,只过了一夜,这男人怀中又抱着一个。

女子长得倒也是花容月貌,就是看上去有些病恹恹的。

这镇子不大,所以街头巷尾的,彼此间都熟悉,而这姑娘,瞧着也是个生脸儿。

心里想着,狗牙儿也不禁瞪圆了眼:这人还真是艳福不浅。

管他呢,李秀才还有一句,那啥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反正自己这辈子有一颗真心,也只会对一人付出真心,那人,只能是媱媱!

屁股上又被踢了一脚,火辣辣的疼,狗娃儿“哎呦”一声,才缓过神来,问:“东家,你踹我干嘛?”

“看,看什么看!还不去为客人把马车牵过来。”说着,这个约莫五十的中年男子转向傅廷筠和长孙玉。

他微微躬身,脸上露出恭敬的笑:“我们这镇子不大有外人来,几位又实在品貌非凡,这小子才一时失了分寸,还望客人,大人有大量,莫怪。”

“无妨。”

长孙玉接过他的话,语气平和。

这声“无妨”,虽是淡然,倒也没有一丝不喜,男子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看了眼傅廷筠怀中的陈萋,像是斟酌了片刻,问道:“这位姑娘可是身子不适?镇子里也有大夫,可需要鄙人去请来为姑娘瞧瞧?”

傅廷筠熟谙马夫的身份,开口认真解释:“不必劳烦,小姐已经为她诊治过了。”

“诊治过?”男子眼眸微转,若有所思:“这位小姐是大夫?”

晨风吹过,阳光渐渐破云而出。日影投落,将四下映照得一片明亮。

长孙玉站在那里,一身白裙端正大方,淡淡的,静静的,仿佛天边那一朵闲云,浸透了光,又晕染了几分秋日的凉。

她淡然回道:“正是。这姑娘没什么大碍,算算时辰,也该醒了。”

不知是真的巧合,还是为了印证她说的话,陈萋果真长睫颤了颤,沉阖着的眼缓缓睁了开来。

只怔了一瞬,她薄唇微动,吐出两个字:“廷筠。”

傅廷筠垂眼看她,心中的大石顿然消失了一般,除了松快,便没有其他多余的情愫。

“萋……”他刚开口,似觉得有些不妥,改口道:“陈姑娘,你醒了?”

听得这一句“陈姑娘”,陈萋脸色微变,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她定了定心神,答:“嗯,我没事。”

说着,她眼底渐渐生出惧色,又泛起了泪花。

随即,他伸手搂住傅廷筠的脖子,力道越发的大,嘴里还不停:“沈裕,沈裕他……”

正巧小厮将马车牵了过来,傅廷筠抱着她往车上走去,说:“先上车吧!”

他在马车前停下,直至长孙玉走到身边,才朝她笑了笑。

长孙玉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也不做客套,先上了车坐下。

马车不甚繁贵富丽,却也宽敞,布置得还很舒适。

长孙玉坐在迎着车前幕帘的位置上,傅廷筠在靠窗的一侧,将陈萋轻轻地放下后,自己则又出去当起了马夫。

寂静的山林间,马车疾行的声音格外清晰,惊得枝头的雀儿纷纷扑腾了翅膀,惊慌失措地逃离。

山路颠簸,车轮时不时地在石块和泥土间弹跳,整个马车摇摇晃晃。

帷幔微微飘展,又缓缓落下,车厢内光线时而明亮耀眼,时而暗淡朦胧,映照的窗边人的脸也明明暗暗起来。

陈萋突然起身,在长孙玉身旁坐下。

她伸手抚上长孙玉的手,亲昵地好似一对闺中的密友。

“长孙师姐。”陈萋嘴角微扬,露出一笑,显得落落大方:“多谢长孙师姐愿意与廷筠一起救我。”

长孙玉被她牵住了手,生生一顿。

自己与这女修本也不算熟稔,算上崖上的那次,还有这次,也就两面之缘,可这人上来就如此亲密,让人生出了几分不自在。

她缩回了手,委婉道:“是傅师兄救的你,我只是帮你处理了下伤口。”

顿了片刻,她又补充道:“沈裕死了。”

听到这话,陈萋小心翼翼地开口,可声音又像哽在喉中,带着哀痛:“他,他真的死了?”

“是。”长孙玉眼神淡漠,像是随口一说:“我以为陈姑娘会觉得高兴。”

陈萋嘴角微微下垂:“虽然他那样待我,但到底是在一起过,得了如此下场,心中难免……”

她说着掩起了面,嘴角却在拂袖的那一刹那,勾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笑。

太阳藏进了云层,天色不似方才那般明亮。

马车在山间缓缓行进,幕帘随着颠簸也摇摆起来,开开合合间,可见车厢前那个挺直的背影。

像是缓过来了情绪,陈萋似笑非笑,语气轻飘飘的,仿佛茶余饭后的闲谈:“廷筠虽然木讷了些,待人却是极好的。兜兜转转还能再遇见他,倒像是上天刻意要我看清自己的心意。”

她说着,像是霞光漫到了脸上:“长孙师姐不知道吧,想当初,就是他这份敦厚老实,才招的我的喜欢。当时我若不早些下手,恐怕就遭人夺了去了。”

她话语间没有半点的顾及,没有半分的羞涩,好像在昭示着主权,傅廷筠归她所有,别人休想来争,也莫要来抢。

这姑娘,长孙玉记得,名叫陈萋。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目光流连在她身上。

她越发笑开了颜,如春花盛放在眼前,端的是一副好颜色,看上去又是娴静温柔,全然忘了方才还替别的男人感到的悲恸与动容。

当日在山崖上,曾见到她那屈从于人、软弱可欺的样子,同为女子,长孙玉心中不免生出同情。

可如今,她话里话外,看似无心,却又藏着深意。

联想到傅廷筠说的“她是个好姑娘”,长孙玉在心底暗忖:是这姑娘掩藏的太好,还是像她说的,这男人确实足够敦厚老实。

不过,无论是何种情况,皆是别人的事,长孙玉不打算过多纠缠,她便也回了陈萋一个浅淡的笑,将话题终止在一片静默中。

许是觉得自讨没趣,陈萋也不再多说。

外面的草木清幽,透过帷幔漫进车厢,还有原本空气里,那淡淡的草药香气,两种味道原本各自独特,却又慢慢融合在一起,渐渐形成了一种陌生而又全新的清新和淡雅。

车子缓缓停下,幕帏被掀起一角,露出一张硬朗英俊的脸。

“路边有个卖茶的摊子,长孙师妹和陈姑娘可要歇上一歇?”

长孙玉应了声“好”,缓缓起身。

“坐了这么久,确实有些累了,那便歇会儿吧!”陈萋说着,也站了起来,朝着外面走去。

她快步上前,一下子抢在了前头。

身形灵活得不像受过伤,反而如同一只跳脱的兔子。

待长孙玉出了幕帏,就看见她脚步虚浮,好像无力支撑的样子,又轻咳了两声,朝着傅廷筠,说:“廷筠,你可以帮我一下吗?”

傅廷筠瞥了一眼她身后,只见长孙玉走到另一侧,自己下了车。

他这才有了动作,伸出手臂以手握拳,做出搀扶之势。

陈萋便顺势搭了上去,还不忘露出一抹甜笑,不一会儿又侧过头,显出点女儿家的娇羞:“廷筠,谢谢你。”

这茶摊不大,只几张木桌和木椅,好在这会儿云层堆积,不见太阳,倒也不觉得光亮刺目。

不过这茶摊背靠着几棵大树,这个时辰,即便有太阳,不必搭起长棚布帐,倒也能自成一片不小的绿荫。

茶摊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两人都已头发花白,他们虽穿着朴素,但衣着整齐又干净。

见来了人,老伯热情地招呼起来:“小姐公子,快请坐。”

他用袖子将桌面和椅子上的灰尘拂了拂去,才走开去拿茶碗。

那个老妇则端着一个铜质的茶壶悠悠走到桌前。

她娴熟地沏茶倒水,温水在碗中咕嘟作响,茶叶浮浮沉沉,散发出淡淡的茶香。

老伯脸上挂着和蔼和亲的笑:“客官慢饮。”

话语刚落,他牵着自己的妻子往边上走,一边接过老妇人手中的茶壶,一边声音急切:“这个我来,你烫着可怎么好!”

“我是老了,又不是死了,这点事儿都不能做了?”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晦气。要死也是我死在你前头,好歹我还比你大上个几岁。”

老妇倏地捂住身旁人的嘴:“我就说了一次,你这一句一句的,比我都说的还多,才是犯了忌讳。”

“行行行,我不说,我们俩儿都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陈萋看见这老夫妻俩儿间的打趣,忍不住掩面笑道:“廷筠,以前,在一起时,我也常想,我们白发苍颜时,是不是也会如此,互相嫌弃又互相疼惜。”

长孙玉看了一眼傅廷筠,眼眸微转,伸手拿过桌上摆着的碗。

碗里的茶水清冽纯净,她浅酌了一口。

这茶比不上君山银叶清雅高洁,比不上龙井醇厚甘冽,比不上云雾茶轻灵缥缈,却又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喝上去甘甜中带着些许苦涩,茶气中又蕴着几分竹香,仿佛雨后的山景,濯去了旧尘,草木翠绿欲滴,花瓣上缀着晶莹的珠子,一切都是那么清新宜人。

傅廷筠没有作答,他默默端起土陶碗微微一晃,闭目轻闻了一下,随即将碗放到了嘴边。

“等等。”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傅廷筠手上的动作陡然一顿,他缓缓睁开眼,似怀揣着疑惑。

陈萋继续说:“廷筠,你不喜茶苦,我先尝尝,若是不苦,你再喝。”

不洗苦茶?

药茶,药茶,以药为引,却要比寻常的茶苦涩难喝的多。

长孙玉清晰地记得,那日在仁爱堂,这人可是将自己配的药茶喝了个一干二净。

不知这碗中的是茶,还是这眼前的人更茶!

长孙玉神色未明,只口中轻吐出几个字:“好茶,好茶!”

像是对陈萋的话充耳未闻,傅廷筠将碗口凑近唇边,就是一大口。

茶水如丝如缕滑入他口中,初时带着甘甜,随后便是微苦,他抿唇,任由那阵阵苦味在口中弥漫。

少时不识苦,现在尝了,倒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喝罢,他放下碗,轻轻擦了擦嘴角的水渍,脸上露出一丝笑:“还好,不苦。”

风带着秋天的凉意拂过,云层渐渐疏散开来,像是被撕开了假面,太阳终是露了出来。

草叶簌簌,枝桠婆娑,细细密密的声响交织在一起,不知是在低吟惋惜,还是在高歌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