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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微微西斜,宛如一颗明珠,那光线不甚炙热刺眼,而是带着淡淡的暖意,一泄千里。

浮光跃金,与河面上的粼粼碧波交相辉映,为这山景涂抹上几笔写意,更是美不胜收。

那原本整洁平滑的纸,在长时间的浸泡之下,已变得塌软无力。

又因着裹满了泥沙,破破烂烂不堪。

傅廷筠抬脚,弯身将它捡起。

这字条虽不是原本的形状,可表面还是原样的白,想必是施了法,以保证字迹无碍,如此才能按照编排顺利地进行下去。

可他慢慢拆去红绸,将纸条缓缓摊开,只见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

那墨色缓缓流淌开来,相互交织,又彼此渗透,仿佛一团团花簇拥着。

只是这不是姹紫嫣红的艳色,或深或浅、纷叠错落间,是诡暗污秽的黑,竟让人越看越觉得像是森然的鬼魅,带着讥诮和嘲谑。

傅廷筠握紧拳头,指尖嵌入掌心,他周身的凌厉和冰冷暴涨,竟比冬日的风还要刺骨,比冬日的水还要寒凉。

忽然,一只香色绸绣花手帕递到了面前。

傅廷筠低头看她,长孙玉已脱去了帏帽。

阳光下,可清晰可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如晨曦中的细草,微微摇曳,格外柔和和细腻。

她双眸间,没有惊慌失措,平静如水,是涓涓细流,潺潺而过,幽幽水韵,清丽明澈。

她将帕子递到傅廷筠的手中,示意他擦擦手,随后开口:“傅师兄,别急,你玩过打水漂吗?”

傅廷筠看她,她神色自然,声音平静,却是认真的模样。

长孙玉踏过草地,来到河边,她向身在后面的傅廷筠招了招手,说道:“傅师兄,这里。”

这野外的草地,没有人工的修剪与装饰,宛如一块巨大的绿毯。

草儿高低错落,有的挺拔如剑,有的柔软如丝,星星点点散布着野花,黄的、紫的、白的,是一种恣意的生气盎然。

待到他走近了,长孙玉蹲下身。

傅廷筠这才看见,她身侧,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石头,被垒成了一个小塔的样子。

“看我给你露一手绝活儿。”长孙玉轻轻捡起最上面的一颗石头,眉眼弯弯,笑道。

石块被她握在手中,她调整好角度,猛地一挥手臂,将石头朝着河面甩去。

就这样,石头在水面跳跃了三下,像顽皮的水鸟轻点水上,打出一连串的水花。

随着最后一次跳跃,石头缓缓沉入海底,只留下那一圈圈涟漪,如同烟火绽开,盛大辉煌过后,是悄然的消寂。

长孙玉撇撇嘴,似有些失望:“让师兄见笑了。”

她看向傅廷筠,摊开掌心,小手看上去白嫩细滑,手指修长匀称,十分漂亮。

她问:“傅师兄,要试试吗?”

一连几日都焦躁不安,刚刚也是心乱如麻,傅廷筠感到怒火犹如火山,在胸膛深处酝酿,地壳的熔岩,不断积聚、升温,带着炽热和狂暴之势,仿佛无法抑制,下一秒就要喷薄而出,席卷一切。

可她,那双过分澄净的双眼,那温暖和煦的笑,那轻柔悦耳的声音,还有这份气定神闲,像是春日里的一缕阳光,轻易就化解了心中的阴霾。

落在这空山一隅,傅廷筠才只片刻心灵的休憩与安宁,去看这青山绿水,这遍地野草鲜花。

他抬起手腕,再扬起。

石头像是一枚灵巧的箭矢,与湖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如欢快的鸟鸣。

一道道水痕蔓延,如银色的蛇在水面疾驰而过。

水波荡漾,波纹渐渐扩散,将浮动着的草叶、花瓣震荡不止,恰似风吹扁舟到花下,花间啁啾亦欣喜。

石头一路而去,伴着漂亮的水旋儿,跃上了对岸的草边。

长孙玉怔忡一瞬,没想到这一举竟是如此惊艳。

她一笑,露出清浅的梨涡,问:“傅师兄,要再来一次吗?”

傅廷筠半垂下眼,草丛中的石塔虽只由几块石头搭成的,却歪歪斜斜,仿佛只一阵微风,便可让其坍塌覆灭。

像是捕捉到什么,却又朦朦胧胧,透着层纱让人看不真切。

想要伸手去抓,又似薄雾缥缈,让人无法攥在手中。

傅廷筠心中含恨:为何自己的脑子,如此蠢笨!

见他呆立着不动,长孙玉伸手去取。

指尖刚碰到最上面一块石头的边缘,那小塔摇摇晃晃,终是往一边歪倒,散落了一地。

对了,是风!

先前那男子正值壮年,身长约莫七尺有余,那狂风都能将人吹得掉入河里,可这岸边的石塔,看上去本就摇摇欲坠,竟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

所以,这石块是有人,在风停之后,故意摞出来的。

而此举的目的是……

傅廷筠弯腰,拨弄这些石块,终于在最底下的石头下面,果真发现了那似曾相识的字条。

扯开那条不长的红色绸带,长孙玉也凑近到他身旁。

只见上面写着:略微薄礼,不成敬意。还望亥初,郊外春樟林,月影相伴,与君同乐。

这字里行间的亵慢,透过纸张,便可见那背后之人猖獗挑衅的嘴脸。

远处的风吹过,云层渐渐堆积,层层叠叠盖住了日光。

刚刚还明朗的天空,像被长长的灰色绫罗遮掩了起来,顿然阴暗了。

山间,只听见林中那树叶簌簌的声响,将这寂静的野外衬得越加惆怅浓浓,萧瑟绵绵。

“长孙师妹可知这春樟林所在何处?”

长孙玉目光越过纸张,落在那遥遥漫漫的葱郁的林间。

“自然晓得。他带我们,以岐山为起始,再经娘娘庙、炎凉河,最后这一处春樟林,沿着路径,四点相连,正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圆。”

她又朝着河里抛出一块石头,只听见“咕咚”一声,石头慢慢下沉。

当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在这一瞬间,她缓缓开口:“若不是这地域之广,又涵括了门派,我甚至要怀疑,我这同门的好师弟,是要布下个杀阵,天罗地网,让我们无处遁逃了。”

她抬首侧目,面不改色道:“傅师兄,此去恐怕不能轻易逃脱。那女子,是师兄重要的人吗?”

前面是宽阔的河道,水流不浅,青草落英随波漂流,宛若心中那点早点心事静静流淌。

“我们从前有过一段,只不过往事随风,早已物是人非。虽情谊已了,但她是个好姑娘,若是不能安然,我也余念难安。况且……”

傅廷筠顿了顿,眸中愈加深沉,语气中竟带着几分莫名的狠意:“沈裕也会对师妹你不利。”

他接着说:“原本想长孙师妹你先回岐山,我再做打算。想不到自己实在愚笨,若不是师妹从中提点,我只怕兜兜转转也难以应付。但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让师妹也跟着,蹚了这趟浑水。”

她说道:“傅师兄先前的担心不无道理。那沈裕确实心狠手辣,又是睚眦必报之人,如我此次不正面迎击,日后也必定后患无穷。况且,傅师兄为救人,我为替门派铲除了祸害,你我联手,倒也是相得益彰。”

风吹着,云团时簇时散,头顶的碧空中,只几片残云漂浮。

阳光漫散千里,将少女秀美的眉眼镀上了一层金色。

可她眼底的冷冽,却又将这份和暖消弭殆尽,只剩下刀刃般的锋利。

太阳西下,赶了一天的路,车困马疲。

马车行驶到离春樟林不远的一处小镇中,长孙玉出了银钱,车子便停到了一方院中,方便时自可来取。

小厮将绳索解开,马儿轻轻喘着气,抖了抖身上的鬃毛,像如释重负一般。

它踏着蹄子,被眼前的人,用新鲜的草料勾着,一步一步到了马厩里。

草料被放在嘴边,它温顺地低着头,开始细嚼慢咽。

长孙玉轻拂了拂它黑色鬃毛,说:“傅师兄,走吧。”

晴夜明亮,圆月当空,清辉皎皎。

这片林子种满了香樟,月光被这枝繁叶茂拦住了去路,只透过重重树梢的点点缝隙,在地上印出出丝丝缕缕的光影。

越往深处走去,樟香越加的浓烈。

枝叶摇曳,似低沉而诡异的笑,时有时无,忽远忽近,连带着那无孔不入的浓重芳香,犹如被笼罩在层层迷雾中,思绪竟不觉混乱而模糊。

长孙玉掏出一粒丹,递了出去,自己也吞咽下去一粒,说:“傅师兄,这香气有异。”

傅廷筠将丹含入嘴中,快一步上前,比她多出半个身子,走在了前头。

深秋的香樟树,叶子在秋风的吹拂下,逐渐由翠绿变成了金黄,或是深红。

冷薄的清光下,那层层叠叠间,红叶艳丽似血,如黑暗中,不可名状的妖邪的鬼眼,一举一动皆被窥视着一般,让人忍不住汗毛倒立,寒意直涌上心头。

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嚓”,鸟雀惊飞,树枝摇曳,几道寒光从四周而来。

黑影若隐若现,将傅廷筠和长孙玉迅速包围其中。

傅廷筠一手握紧手中长剑挡下利刃,一手抓住长孙玉的手臂,将她带在身后。

少女眉关紧缩,眸中散发出如寒夜的冷光。

一身白色纱裙,飘展间,宛如云间的白鹤,玉洁冰清,纤尘不染。

她手持几枚长针,轻轻一挥,细针幻做银色的流光,瞬间撕裂空气,直直刺穿来人,准确的说,是来妖的身体。

傅廷筠挥出手中利剑,气势如虹,长孙玉则精准控针。

凉风凄凄,血光冲天。

妖尸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有一击毙命的,也有残肢断骸。

空气中血腥气味弥漫,将原本馥郁的香樟气味遮盖得微不可闻。

“好好好。”

一阵阴风吹过,在这昏暗的夜晚,一道身影缓缓从树林深处走来。

沈裕身披一袭黑袍,面容隐藏在宽大的帽檐下,只一双眼睛,透着狡黠幽暗的光。

他一边击掌叫好,一边慢条斯理如同闲庭信步一般,在一处停下。

解开身上的披风,让它随意落在了地上。

沈裕面带着笑,仿佛带着是春日赏花的闲心,让人不禁疑惑,此刻究竟是否真的剑拔弩张,不互相让。

“长孙师姐,还有,你身旁的这位马夫,或者,我该称一声,傅师兄。”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语气里还带着轻佻:“你二人配合得这般默契,真让我有些怀疑,是诚心想在我们面前炫耀一场恩爱。”

说着,他指尖生出一缕风,朝着头顶的树上拂过,从枝桠上便落下一截绳子。

他微微拉动绳索,猛然间,一个纤瘦的身影从繁茂的树上落下。

伴随着一阵闷哼,傅廷筠看清了那张熟悉的脸,是陈萋。

她脑袋低垂,长发凌乱散落在脸颊两侧,让人看不见她的脸。

风止,仿佛一切都陷入沉睡,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阒静中,可听闻落叶飘下,又混入那一地枯黄的瑟瑟声响,还有少女微弱的呼吸。

她手腕处被绳索紧紧捆绑着,粗糙的麻绳嵌进了她的皮肤,可见那原本光滑细腻的手,泛起明显的血痕。

沈裕冷笑:“只是,傅师兄,莫不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

那一道道痕迹,烈艳如火,傅廷筠只觉得心中的偾张的怒意也越燃越旺,难以自控。

他持剑上前。

“师兄别急,人,这就给你。”

说罢,沈裕用短刀割开绳索,用力在陈萋身后击出一掌。

傅廷筠收起长剑,左手环抱住女子,往身后撤回。

长孙玉射出数枚银针朝着沈裕而去,以掩护傅廷筠救得人全身而退。

沈裕一只手拂袖以风挡开银针,另一只手朝着地上的碎尸,释出一道怪力。

只见那些尸体纷纷炸裂开,血雾溢开,像是晚霞染红了天,周围虚虚实实,似一幅蘸墨掭笔的画。

朦朦胧胧中,可见空中逐渐现悬浮出红的、绿的、紫的……是颜色各异的一团团光晕。

长孙玉立刻反应过来:“妖丹。”

她想要上前阻止,然而沈裕不等她做出反应,手掌微微一动,生出一阵风。

那些妖丹便如吸引了一般,直直朝他的方向飞去,刹那间聚集在他的掌心之中。

“你要干什么?”长孙玉呵斥道。

沈裕仰面,张开嘴。

那一颗颗珠子慢慢飘起,又一一落入他的口中。

他一步一步向前迈开,整个人泛着妖异的光。

一瞬间,一股强大的妖力从他体内涌出,只听见衣服撕裂与骨骼发出的脆响交叠在一起。

他的身体仿佛重塑了一般,越发的高大,竟如林中的树木一般高耸而立。

他身上的衣服如纸糊的一般,撕裂开无数道口子。

还有许多残布碎料连同着树叶铺天盖地,肆意乱飞。

凉秋,清冷的月辉下,男人面色狰狞,瞳孔中是幽深的绿。

他伸出手指了指地上,可见他手指如妖物的一般,细长而尖锐。

暗色的皮肤下,是一条条猩红的血管,如长蛇般游动。

嘴角裂开,可见他锋利的獠牙。

沈裕笑了笑,带着挑衅:“我送三位一起下去,到时候,我们的傅师兄便可以左拥右抱,纵享齐人之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