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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

竹帘外,传来小福的声音。

“进来吧!”长孙玉应道。

帘子掀开,除了小福,后面还有一个穿着鄙陋,骨瘦如柴的孩童,看上去年仅六七岁。

“这孩子吵着要找个,叫,叫什么傅云亭的。赶他也不走,说是见着人进来了。这门口人来人往的,我们担心扰了生意,就先带他进来了。”

“什么傅云亭,是傅亭云。”说着,那孩子撅着嘴巴,有些恼怒的模样。

长孙玉与傅廷筠对视了一眼,说:“好,我知道了。小福,你先下去吧!”

小福摸了摸脑袋,歪头看长孙玉:“那这孩子?”

“这孩子先留下,我们还有话要问他。”

“哦,好。”小福转过身,嘴里不禁嘟囔:“今天是什么日子,都找你找他的。”

小孩儿掏出一张纸,傅廷筠看了一眼,正是与在落霞峰收到的一样,也用红绸捆着。

他伸直了手臂,晃了晃手中的纸条,问:“你们谁是傅亭云呀?刚刚有人让我带个话。是,是……”

他想了想,似是没寻得答案,眉头一皱,显得有些犯难。

长孙玉温声问:“是不是话都写在纸条上了?”

他顿然面露喜色,不过一瞬,微笑又僵硬在嘴角,羞得无地自容:“是,是的。”

长孙玉招呼他来自己的身边,拿出一锭银子,交到他的手中:“谢谢你,这个,是给你的劳务费。出门以后,给自己和同伴,买身穿的,再买些吃的。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来这里找我。”

小孩抬眼看长孙玉,他瞳仁清澈而干净,像是碎了的漫天星光,丝丝缕缕都是透亮。

他将纸条递给长孙玉,稚嫩的童音开口:“谢谢姐姐,这个给你。”

干完了差事,他转身就走。

他蹦蹦跳跳,仿佛恣意林间,无拘无束的小鹿,无关尘世的喧嚣,无关世俗的束缚,无关人情的冷暖,只有内心的欢愉和自在在舞动。

走了几步,他又退了回来。

他缓缓将手伸进胸口的衣兜里,动作轻柔又小心,仿佛在触摸某种珍贵的宝贝。

随着他的手缓缓地抽出,一朵淡紫色的小花出现在眼前。

那朵小花,一看便是让人叫不出名的品种,也许就是路边随意采摘的,也许是不小心沾在了身上,又被他收了起来。

此刻,却被他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

他轻轻托着小花,眼中流露出童真和喜悦,说:“姐姐,这朵花送给你,你和它一样好看。”

*

长孙玉戴着帷帽,风轻扬起白纱,可见她精致秀丽的脸庞。

只是她眸子里不甚晶亮,却是透着冷光,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她一只手扶着身旁马夫的手腕,抬脚,襦裙如白玉兰般乘风鼓起,她提裙拾级而上,直至人落在了马车上,裙子又垂落了下来。

随后,她撩开车帷,坐了进去。

傅廷筠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头上的笠帽低垂得几乎遮住半张脸,只留得一双深邃的眼睛,俨然一副真正马夫的样子。

他扬起手中的鞭子:“小姐,坐稳了。”

他吆喝一声,鞭子落下,马蹄踏在地面上,马车也缓缓的行进了起来。

秋日的清晨,阳光不温不火,这一条街上人潮涌动,却是十分的热闹。

有匆匆赶路的行人,又有悠然逛街的,车流不断,以至于无人会注意到,驭马驰行的是何人,车内是谁,这马车又驶往何处。

车上两人间的交谈,也被淹没在一众叫卖和嬉笑声中。

马车内,传来长孙玉的声音:“傅师兄,抱歉了。镇子里人多眼杂,我们修仙之人又不可随意使用灵力,所以才这般行事。这娘娘庙,若是走路过去,恐怕至少要得两个时辰,先驾马车,等到了无人之境,再催动灵力过去,便不会耽搁得太久。”

傅廷筠轻轻拉动缰绳,微微凑过头:“无事,还是长孙师妹想得周到。”

“这娘娘庙荒废已久,确实是个杀人灭口的好地方。只不过,我们此去,应当如先前推测的,只是徒劳。但也没关系,傅师兄既不放心,去看看也是好的,再者,若是我们不照着做,又怎么显得是落入圈套,让他顺了意。”

人烟越发稀少,路面却越是宽广。

太阳当空,给这山野镀上一层迷离的金。

杂草丛生,风吹过,草丛簌簌作响,混着几声虫噪,又迅速被周围无尽的孤寂所吞没。

傅廷筠本以为自己已是思虑周全,也够小心谨慎,可经长孙玉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确是当局者迷,又脑子又不够灵光,看不透这局中的形势,自以为凭能够把控全势,其实早已一步一步按照别人的编排,入了局。

其实救人是假,当其玩物,做那俎上的鱼肉才是真。

这娘娘庙不大,破旧的莲台上是一尊石菩萨端坐着。

一匹金纱从上而下垂落,正巧将石像虚掩了部分,只清晰可见女菩萨的半张脸。

长孙玉走上前,将纱子扯开,尘土飞扬间,这才窥得了全貌。

她睁着眼,嘴角含着笑,可石面上却有一道裂痕,自额头正中,顺着一边的眼角,又延伸至耳根,半面慈眉善目,半面狰狞又诡异。

莲台前,是一张小小的祭桌,上面横七竖八倒了一堆的蜡盏贡品。

红烛垂泪,已淌到了桌下,那地上的一滩,本应如血色一般浓艳,却因积满了灰尘,而泛着黑。

只一只烛台立在桌上,一张被红绳捆着的纸条,穿过尖尖的烛钎,正静卧在烛台之上。

傅廷筠将纸条拿下来,递了出去。

长孙玉看了眼,又还给傅廷筠。

她笑了笑,拂了拂衣袖:“傅师兄,走了。下一站,炎凉河。”

太阳当空,临近河边,周围没有树木的遮掩,好在秋风阵阵,身上也生出了几分舒适和安逸,如果再除去心中那点左右难安的话。

傅廷筠还没来得及多想,他提缰勒马,远远望去,原本平静的神色陡然怒不可遏。

那湖面正中央似是浮着一捆柴火,有一人正半趴在上面。

阳光透过云层,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人就这么静静漂浮着,一副悠然的样子。

白色的帷幔轻扬,可见车内一个带着兜帽的女子。

她掀开面前的白纱,眼间不见一丝波澜:“傅师兄,别急,这只是个送信的。”

傅廷筠松了松手中的缰绳,心中暗忖自己明知是计,却还是忍不住被牵住了情绪,着了道。

他敛住两眼中的怒意,说:“长孙师妹等着,我去把人拿住。”

王大扣被人扯着衣领站在岸边,他现在还有些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阵风吹过,本还带着些热气,可他浑身湿漉漉的,衣服全紧紧地贴在身上,还湿哒哒滴着水,顿然感觉身体不自觉一阵瑟缩,脑子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与往常一样,王大扣背着柴火往家走去,这条路他走了无数次,这湖也见了无数次。

这河,原本叫“静安河”。

群山连亘,河水在青翠的山峦间,九曲蜿蜒,百折千回,一路奔腾。

金色的光辉下,波光粼粼,水花飞溅,如同无数珍珠跳跃,熠熠烁烁,夺目耀眼。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原本这周边也坐落了不少人家,划船捕鱼、浇灌田地、洗衣做饭,都离不开这水。

只是近些年,时不时出了意外。

先是几个孩子结伴玩耍,生了意外,后来又有会水的人溺了水,再后来更是数几回淹死过人,这河也就越发的不祥。

周围搬迁的搬迁,留下的也只是些老弱的人。

老者又一个个逝去,这地方,房屋有的坍塌,有的只剩下残垣断壁,寂静无声,空无一人,只剩下破败和荒芜之景。

本是静安增伴四时春,到头来却是人间炎凉冷眼观,于是“静安河”成了“炎凉河”。

那捆在身上的柴火似乎有些重,压得他背脊微微弯曲,王大扣双手托着柴火,将它慢慢举到头顶,身体也就自然地从布袋里钻了出来。

随着他的动作,衣兜里露出的那一小角纸条,一点点探出了头,又滑落在了地上。

王大扣只顾着将柴火放到了地上,俨然对这点小意外毫无察觉。

他挺直了腰板,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一阵风吹过,纸条像是被拍打上岸的鱼,只挣扎扑腾了几下,又滚了几圈。

直到被沙土黏附地两面脏兮兮的,才静静卧在地上不动。

王大扣余光瞥了眼地上,并没有太多的反应。

随即,他看着傅廷筠,又转向他身旁的女子。

女子虽戴着帷帽,让人看不清样貌,但她身姿窈窕,实在让人忍不住好奇,这面纱后的脸,究竟是何等姿色。

王大扣收敛了目光,作揖拜谢:“多谢这位壮士和小姐的搭救。”

傅廷筠一边朝他点头示意,一边走近到他的身侧。

他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一勾,那纸条像是得到了召唤,轻轻飘摇到他的脚边,他顺势抬脚,便将它藏在了脚下。

长孙玉没有动,她大方道:“不必。”

傅廷筠开口问:“这位兄台,你为何掉到了河里?”

王大扣扶了扶脑袋,若有所思:“别提了,这河还真是不祥。这条路,我寻常也经常走的,只是今日不知咋的,突然来了阵狂风。你们看看我这身形,好歹也算是壮的。只是那风太过强劲,实在难以站稳。我踉跄了几步,脚下一空,身体就失去平衡,掉到了湖里。”

他说着,觉得太过荒唐,想着自己现下如此狼狈的模样,又实在觉得丢脸。

“我拼命挣扎,但风势不减,这河水又波涛汹涌的,我脑袋磕到了石头,这便良久晕了过去。”

他看了看天色,又用脚踢了下地上的柴火:“看来是这捆柴火托住了我,这才没沉得下去,争得了时间。现在,又等来了二位恩人搭救,我实在是运气好。”

恩人?

运气好?

傅廷筠心中止不住冷笑:单纯善良的人自以为遇到了命中的贵人,却不想这救命的恩人,其实是其遭此横祸的源头。

在这场富家子弟的游戏里,自己也不过是被戏弄的对象,何况这些凡人,更是身不由己。

自以为的寻常过活,却不知命运的线早已被人牵在手中,只待轻轻一拨,便可能是刀山火海,是日暮穷途,是生死存亡。

如此罔顾性命,简直天理难容!

长孙玉似有所觉,却面不显色:“兄台还记得自己被困住的时辰吗?”

“我今日是辰时起出的门,又砍了柴,来回走到这儿,估计也需得一个时辰,现在已是晌午了吧。”

听他说完,傅廷筠眉峰蹙紧:如此说来,那将他困在此处之人,早已在一个半时辰前就逃之夭夭了。

秋日的太阳本不算毒辣,可置身在外,傅廷筠只觉得越晒越烈,灼得人烦躁不安。

那光亮也极其刺眼,让人顿生难以忍受的反感。

王大扣露出憨厚一笑:“可算是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说着,他倏地瞳孔微缩,像是失魂落魄一般,脸上如同暴雨即将来袭,透着乌云密布的灰暗。

他猛然扯起地上的柴火扛在肩上,眉头不自觉紧锁,眼神中也透露着些许慌乱。

他试图以笑来掩饰自己的慌张,然而却像在淡笔轻勾的山水画中,出现五彩祥云那般,生硬又突兀:“这都过了晌午了吧。我这出来这么久,再不回去,家里那婆娘又免不了一阵叨叨和数落了。”

这女子身子娇小玲珑,又穿着素雅,给人一种清贵温和的感觉。

白纱被风吹起,终露出女子那张白嫩娟秀的脸庞。

她眉若春山,眼似水杏,容貌如芙蓉般韶丽。

她嘴唇勾起,梨涡浅露,像是花苞含羞带怯。

一颦一笑间,仿佛这青山绿水间的一朵淡色轻云,婉约又清雅,还带着几分灵动之气。

王大扣忍不住询问:“小姐这是途经于此?”

长孙玉答:“正是,小女寻亲,碰巧路过此处。”

被人所救,又窥得这般花容玉貌,王大扣想起家中那母大虫,心中唏嘘不已。

再瞧瞧这车夫打扮的男子,虽是一身粗布麻衣,但俊秀又英武。

他常拧着眉,眸色凉得如雪,看上去也是气度不凡。

举手投足不似寻常下人那般的低声下气,也不曾谄媚奉承。

两人不但样貌看上去无比般配,就连相处间的自然从容,王大扣心中不由得怀疑,这两人恐怕不是主仆关系,而是背着家里,私奔在外的一对有情人。

按捺住脑中纷乱的思绪,他攥着布带,将肩膀处的柴火提了一提,说:“这地方,真是越发的邪门,小姐身娇体贵,还是早些起程,莫再耽搁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