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京师长安九门之一的明德门内,因为出入城门而拥挤的人群渐渐散去,穿着黑麟玄甲的武将站在城门前的高台之上宣令:
“奉兵马司指挥使之令!今日除夕,即刻谢市闭门!”
随着他粗壮的右臂高举过头顶大喝道:“闭门!”明德门那扇沉重的城门被二十余名士卒向中间推去,作为惯例,南面的明德门乃是长安九门最后一处合上的城门,在它被合上之后,居民百万之众的长安城,就此向外间,遮住了自己。
下一次开启,便该是明日大朝之时,要天盛帝杨宸在奉天殿里下诏,再由羽林卫护送着宫中的内侍沿着朱雀大街先后穿越东西两市再至九门宣诏,方才打开城门。
四海九州都已经知晓明日之后的大宁年号:天盛。这个先皇弃之不用的年号被新君选用,也让这天下的亿兆百姓心中有些暗自期待。尽管有关篡位杀兄之说的流言在市井中流传,但不费一兵一卒逼退了秦王还成功削藩的诏命也足够令人相信,今日的新君,不是一位庸主。
长安城内平日里热闹非凡的景象在短短半日内消失得无影无踪,茶楼,酒肆,当铺,作坊大多将打烊的招牌挂在了殿门上,街宽路长的朱雀大街上,也只见得行色匆匆的游人。今夜的万家团圆之日,各坊市都有自己闭门过节的规矩,城中巡弋的,往往是原籍非在长安的九城兵马司士卒。
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少年带着两斤酱肉和一斤辣嘴的铁烧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崇义坊内自己的家,还未至家门,就听到了再熟悉不过的敲打之声。
那是铁器碰撞的声音,他自幼是听着这样的声音长大的,数不清从哪一辈人开始,传言是大奉建康年间他家便从河东迁居于此。他这一辈子,未曾读过什么诗书,只知打造各种铁器,他儿时的记忆也只有自己父亲打着铁挥汗如雨而祖父拿一壶小茶坐在一旁指点的画面。
似乎这是他家祖传的规矩,儿孙成家,这家业也就到了该交人承继的时候。隔壁的严家大娘已经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姑娘是京师外淞山县的。他还未见过,只是听来家中的严家大娘吐着唾沫星子一遍遍说着“人家姑娘可是真俊,若非家中遭了难,可是不能这么轻易给讨来的”
推门而入,他便看到了闻声从门里跳出来的妹妹,说来也是奇怪,他家祖传便是这样的规矩,人丁不旺,往往只有一子单传。曾经请道人解过,但那道人只说是他家打的多是害人性命的器物,积了太多阴债,阎王爷那儿被记了一笔,他家的儿孙,只有一人能活到了成家,他家的姑娘,若不远嫁,必克夫守寡。
所以他的姑姑被嫁去了剑南道,已经十余年不曾见过,早年还曾有过书信,如今已是生死不知。他不信这些,他只有这一个妹妹,一面想将她留在自己的身边,一面又真的担心那个臭道士一语成谶。
“哥!”
年方二八的少女冒冒失失地从房间里跑了出来,虽说是生长在这样的铁匠铺里,却少了铁水的粗犷,除了性情有些大大咧咧外,样貌是个水滴滴的姑娘。
他还未开口就被自己的妹妹抢走了后背的包囊,少女还未拆开,只是隔着粗布闻着包里的香气,便觉一阵心旷神怡。
“哥,你真好。”
他摸了摸自己妹妹的额头,笑话道:“只有这个时候才好啊?”
“不,我哥什么时候都好”
“快去放好,留着上元节再用吧”
“哥!”说到这里,少女好像一阵难过,先皇的丧仪从各部衙门外布置来看好像还未拆去,上谕不曾开口,也就没人敢做这个出头鸟,京师的上元灯会本是天下一绝,却因为一个又一个变故这些年断断续续停了好几次。
灯会可以重开,但少女的年方二八却难以再来。
少女拾掇着将包着秘密的那包裹带回了自己的屋子,他也走进母亲身影忙碌的厨房里,将肉和酒放下,看着母亲被锅气蒸得一头大汗,他有些心疼的说道:
“娘,今儿个让儿子陪您二老喝一杯吧,大过年的,等明年,儿子给你娶个贤惠媳妇儿来帮衬着,再给您老生个孙子”
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看着自己平日里不喜欢言语的儿子矗在门口说了这么一通,有些恍惚,但还是点点头说道:
“快去帮你爹收拾一下,菜差不多齐了,教他洗洗干净,换身衣裳早些敬敬祖先”
“好”
母亲总是如此不置可否,他的眼里,母亲好像永远都是这样白日围着灶台,晚间坐在榻上忙着针线,一刻不得歇息。回过身去,他也看到了自己父亲佝偻的背,父亲的目光盯着手中那柄已经成形的刀,目光里容不下他这多余的身子。
父亲也是沉闷的,这一生,除了打造各种铁器,他没见过父亲做别的,还是从前的习惯,哪怕父亲没有开口,他也要主动搭话。
“今儿个还好去得早,再晚上一刻,盈儿要的胭脂就买不到了,这肉和酒都是爹你喜欢的铺子”
父亲没有开口回话,他也不觉尴尬,这是他家再正常不过的场面,他走上前去想接过父亲手中的铁锤,一面说道:
“爹,娘说菜都齐了,您去洗洗换身衣裳敬敬祖宗,剩下这点活,我来做”
一直没有开口的父亲此时才说道:“滚一边去,要这把刀的是个行家,长安城里这么多铁铺,偏偏选了咱家,咱得用点心。你去换衣裳敬祖吧”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问过祖父,像他家这样的生意,为何要那么较真和用心,若是客人一直用不坏,岂不是做不得回头的生意。祖父是什么答案他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的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说是年纪轻轻,心术不正。
对于父亲的回答,他有些意外,连忙解释说:“爹,这哪儿成,敬祖宗的事,还是得您来”
“滚一边儿去,要成家了,这些也该学学,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别让祖宗觉着自己的儿孙丢了他们的脸,叫上盈儿,你们兄妹二人去磕头,我随后就到。”
“好”
不一会儿,衣着粗鄙,年近不惑的父母看着自己这一双穿戴整齐长得干净的一双儿女,颇有些得意。人生蹉跎二十载,忙忙碌碌,如今也像是看到了稍稍一些盼头。
他们一家的桌上,孝敬给祖宗的,有酒有肉。
在他们看不见的一处地方,一名年少的影卫掏出了衣袖间的纸笔:“兮夜酉时初,崇义坊刘记铁铺,家四口,父母不惑之年,有一儿,将娶亲,有一女,年方二八。菜色,卤酱肉,腊烧一斤,半脚鸡,腌菜豆腐一叠,片笋一叠,馒头一锅。七竿,夜十九。”
此刻的长安城内,由韩芳亲自挑选的二十四处坊市之中,皆有与他一样的影卫记下了百姓此刻的家中菜色,这是一年之际百姓会吃得最好的一夜,可即便如此,年轻影卫今夜记下的这份单子,还是成了韩芳亲点的上等。
密报被交由韩芳筛选一道之后,被分为上中下三等,送入了此时的甘露殿里,而年轻的天子,对自己父皇留下的这个规矩,浑然不觉。杨景自登基之初便立誓不忘百姓疾苦,每每见到自己的天下脚下尚有不得果腹之食,也时常会痛彻于心,也因此,会号令六宫尚俭。
终永文一朝,最让杨景得意的手笔根本不是大宁又拓地多少里,勋贵世族如何被自己玩弄股掌,而是自永文元年收到第一份密报到永文六年,他能从密报呈上的折子里,知道这天下可以吃饱饭的百姓在变多,百姓家中也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有酒有肉,有新衣。
甘露殿的偏殿中,为了一家人可以整整齐齐,宇文雪特意命人设了长桌宴,她很清楚,自己的夫君比起高高在上的天子威仪,更希望在今日,能有如一家人的和和美美。
换上玄色常服龙袍的杨宸面色铁青地坐在主位上,左面是皇后宇文雪和贵妃司马晓,右面是蜀王夫妻。
案上的菜肴大多是宇文云河姜筠还有从前杨宁在宫中时所喜,杨宸今日明明是有意示好,但宇文云河姜筠都选择了在这一刻,让杨宸难堪。
杨瞻坐在司马晓的身旁,杨湛则是在一旁交由小婵抱着,早早被盛上的菜肴热气也渐渐散去,连同这座大殿,所有人都一言不发。
好不容易等来了脚步声,却还是李平安请罪的声音: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说她已向菩萨许愿,这些时日不饮不食,为陛下和皇后娘娘祈福。”
杨宸对这样的回答没放在心上,自他登基,和宇文云那份仅存的母子之情也丢得一干二净,他很清楚如今宇文云对自己恨之入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让天下人看看,自己是一个何等的不孝子,天子不孝,也自不配为君。
对姜筠这位皇嫂,他杨宸的确是有愧疚之心,可对将自己抚养长大的宇文云,他倒是没那么多愧疚,更多的是不解,不解为何如此恨自己,恨到想让天下人都知道自己不孝。在未曾登基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许多宇文云的所作所为,可出于这份养育之恩的感念,他从未发作过。
“皇嫂呢?”
“椒房殿娘娘说,今儿个齐王染了风寒,便不来了。”
杨宸侧过身去,看着李平安说道:“既然如此,便将这些菜撤了,再换些热菜上来”
穿着竹青色蟒袍的杨宁坐在那儿,不免想到了四五年前,杨宸刚刚就藩半年便又回京的那一次,兄弟几人齐聚在东宫,还有父皇尚在时,围坐在这甘露殿里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面。
“臣妾去一趟母后和皇嫂的宫里”
宇文雪打算起身亲自去请,被杨宸伸手拦了下来:“不来便不来吧,一会儿朕亲自去母后和皇嫂宫里请罪”
宇文若有些担忧宇文雪的处境,她曾经来过长安,对这位才情甚高的堂姐是多有敬佩,原本听闻如今的宫中,帝后相宜。但今日她入宫之后所见,却又变成了再熟悉不过的场面,皇后在天子的身边好像没有得到过自在。
她有些庆幸自己的夫君是身边这位外人口中只知安乐而无大志的蜀王,没有辽王的野心,没有秦王的霸道,不似先皇那般沉溺美色,也不似如今这位动辄面若寒霜不怒自威的新君。
“杨叡没有染风寒,他今日一早还说,今夜过年,要在宫里放炮仗呢!”
杨瞻打破了沉寂,但在桌案之下,他的衣袖几乎被司马晓快扯断了去。如今的杨瞻连同安安被杨宸一道交给了司马晓教养,这位辽厉王之子在宫中的处境因为杨宸的登基而大有改观。没有人会再将他视若叛逆之子,曾经对他敬而远之的邓家,也越发亲络了起来。
尽管杨宸仍旧没有给杨瞻封王拜爵,可没有人怀疑这位太宗皇帝保全了宗室之身并亲自托付给杨宸的辽世子,将来的日子还会如履薄冰。
“世子,够了,别说了”
司马晓轻声的提醒被在座的众人一道听见,可见惯了风雨的几人都只将杨瞻的这番话当作了童言无忌,而将司马晓的提醒,视若对孩童言多必失的教导。
一场本该其乐融融的家宴,就这样草草收场,杨宸将杨宁留在了甘露殿里陪自己饮酒,蜀王妃宇文若则是被宇文雪带去了自己的殿里说话。
在走回启祥殿的路上,宇文雪和宇文若这对姐妹比起杨宸兄弟二人反倒是拘谨了许多,宇文若走在宇文雪的身边问道:
“娘娘,今日的事,本不该被王爷和臣妾知晓,还请娘娘恕罪”
“这有什么?姑母的心思,莫说陛下,便是你我,又何尝不清楚?”宇文雪徐徐走着,也突如其来的叹了口气,如今的长乐宫里,最为难的人,并非杨宸,而是她这位皇后。一位心思颇深的皇太后恰恰是曾经扶持她保护她的姑母,她知道杨宸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宇文云的所作所为或是当初宇文家对赵家之所为迁怒于自己,但宇文云这样,自然会将她置于一个相当不堪的境地。
比起在椒房殿里偶尔还能说得上话的皇嫂姜筠,始终对自己紧闭大门的长宁殿才是让她心神不安的根源。
“听陛下说,这些时日朝中有人说既然陛下不设储君,诸皇子又且年幼,该让年长的藩王在京设为亲藩。我看陛下之意,是想将蜀王留在京城。”
“啊?”
宇文若微微一愣:“娘娘不可”
宇文雪含笑看着宇文若说道:“这是好事啊,在剑南和京师之间奔波又是何苦,九弟年轻,前些时日在京师监国,我可是听陛下连连夸了好几次,说九弟处置的滴水不漏,让三省六部九衙门的堂官们都挑不出错来”
“娘娘!”
宇文若有些着急了:“请娘娘帮帮王爷”
“帮?”
宇文若打算跪下给宇文雪求情,又被宇文雪拦了下来:“王爷的心思从未在这座长安城里分毫,当时监国,也是陛下直接命李公公到王府宣诏,王爷是不得不去。我家王爷在百官之中既无威望,也无经世济国之才,怎可舔居京师耽搁军国大计。烦请娘娘帮帮王爷和臣妾,若是陛下再说起此事,还请皇嫂替王爷多多美言,王爷之志,只在剑南的山水,而非京师的庙堂”
“怎么从你口中,让蜀王做亲藩留在京师帮衬着陛下像是一场大祸?当初先皇不也是让陛下从定南道来了长安做亲藩么?”
这一次,无论宇文雪再如何阻拦,宇文若都执意跪在了长乐宫冰冷的地砖上告饶道:“娘娘!臣妾绝非此意!只是亲藩之事,干系太大,王爷没有陛下的天纵之才,更无陛下英明神武之万一!担不起这样的担子,日后闯了祸,恐怕反倒误国误民,坏了军国大计。”
宇文雪弯下了腰,打算牵起宇文若:“娘娘若不答应,臣妾便不起来”
“若儿,蜀王是陛下的九弟,你是我宇文雪的妹妹,咱们算是亲上加亲,陛下如今在京师的处境这般艰难,如履薄冰,蜀王倘若能留在京师帮衬着陛下,陛下行事也多有便利。可你们怎么能对我们生疏于此啊?咱们,是一家人啊?”
“娘娘,你我自幼长于公府侯门,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京师繁盛却是步步杀机,从前的赵家如何,周家和令狐家又如何?半年前尚且权势滔天的姜家和李家又是什么下场?行事谨慎难道不是父辈自幼教给我们的么?鲁王谋逆,晋王谋逆,辽王谋逆,那是因为他们狼子野心活该有此下场,可我家王爷对陛下忠心耿耿,娘娘今夜又何苦用这亲藩之言试探臣妾?是陛下之意也好,是娘娘之意也罢,无论如何,王爷和臣妾都听凭吩咐罢了,只是烦请娘娘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看在我宇文若也是宇文家血脉的份上,回禀御前,放王爷回剑南吧。”
“若儿,你我姐妹,当真生疑到这般地步了?”
随着宇文若重重的一个响头叩在地砖上,宇文雪也就是从此刻真正明白杨宸心中的酸楚,高处不胜寒,在如今的位置,再没有什么亲朋旧友,再没有什么师徒情分,只有高高在上天地之别的君臣。
她宇文雪不是没有读过史册,不是不知道为何帝王都要称孤道寡,可当这一刻真般明显的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又是显得这么仓促,这么令人难以接受。
宇文家的姐妹在这一刻彻底消失,甘露殿里的兄弟情分,也在杨宁说一句留一句的情形下,一刀又一刀的割在了杨宸的心上。
宫钟响起之时,一个小小的身影,钻进了甘露殿里,杨叡的出现,让李平安大喜过望,连忙给杨叡送到了杨宸的眼前。
“皇叔”
“叡儿?”
杨宸有些惊喜:“你怎么来了?”
“母后说,今日是过年,让叡儿来找皇叔去陪陪父皇”
又是一番童言无忌的话,让殿内霎时间冻回了原点,姜筠终归还是没有被宇文云蒙骗选择和杨宸不死不休,她恨杨宸屠尽了姜家满门,可她不能改变任何东西。与杨宸这位天子交恶对她这位先皇留于世间的皇后而言没有什么损失,但对杨叡不行。
她没法相信一个坐在龙椅之上的人会因为情分二字而对她们母子的敌意手下留情,所以她要做的,是让杨宸从杨叡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威胁,一分一厘的敌意。这也是为何她想要将杨叡带出长安,带去东都的原因。
帝王家中,连此刻仅存的这份温情,也充斥了算计,今日的杨宸拥有着四海之内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大宁朝的两京十七道皆是他一人所有,他拥有着可以令所有人艳羡的东西,却失去了太多寻常可见的东西。
杨宸和杨宁带着杨叡来到了停着杨智梓宫的大行宫外,其实他根本没忘自己的皇兄还孤零零的一个在冰冷的大行宫里,他只是打算一会儿一人前来。
因为杨叡的到来,杨宸还命人去将杨瞻和杨湛一道带到了此处,龙子龙孙之间,再是如何,也不能手足相残的话他得从现在开始,慢慢告诉这几个来日大宁江山的主人。
叩首结束后,在杨宸手中抱着的,不是自己的儿子杨湛,而是杨叡,他没有像寻常百姓所猜测那样因为自己是这天下之主而愧疚,毕竟这是江山非他强夺,而是先皇遗诏让他承膺天命。
他对怀中的杨叡,更多的是年幼丧父的心疼,他渴望给自己的侄儿些许补偿,但在今夜之前,姜筠对杨宸接近杨叡更多的都是担心,为了不让自己的皇嫂对自己再多一分恨意,他也只能作罢。
“皇叔,父皇是不是死了?”
“嗯?谁说的?”
“他们说的,说是父皇死了,没有人再护着我了”
杨宸将杨叡抱得紧了一些:“别听他们胡说,有皇叔在,没有人敢欺负叡儿,谁若是欺负你了,你就到甘露殿来,皇叔去给你出气。”
“皇叔”
“嗯?”
“父皇答应我,今年等贵妃娘娘给我生下一个弟弟,就带我们一起看烟火的,父皇说,长安的烟火,是天底下最大,最好看的烟火。父皇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好想他,要是父皇在长安的话,我们今晚是不是就能看到烟火了?”
“叡儿乖,明年再看好不好?”
“母后说,等春天到了,就带叡儿去东都找父皇”
天和天盛之交的万家团圆夜,京师,静谧的夜空之下,突然闪烁起了五颜六色的烟火。杨宸将杨叡举过了头顶,骑在了自己的肩头,杨宁又如法将杨湛抱到了肩上。
“陛下有命,同贺新元,宫中烟火,一夜燃尽!”
皇城的几家公府最先看到宫中的烟火,还未来得及找人打探,就听得府外走来了神情匆匆的内侍传谕:
“陛下有谕,庆贺新元,今夜京师百万户,可尽燃烟火!”
因为杨智国丧而未能在庆贺新年之际燃放的爆竹声从此刻开始喷涌而出,几家公府还以为天子这是在博哪位美人一笑,也捧起了场。
京城之中的百姓们,也好久未曾见到这样的盛况。
“上一次长安有这么大的烟火是什么时候?”
“永文六年,当今陛下和皇后娘娘成亲的那一夜”
“我记得,听说是先帝一夜将东宫的烟炮仗全燃尽了,还有镇国公府的小公爷宇文松,扯着邓家和曹家的两个混世魔王在皇城里一道放的。”
长安,灯火依旧,可当初一道看烟火的人,早已寥寥。在广武年间,年幼的杨宸和杨宁,也曾和自己的几位兄长站在宫城里看偌大的京师,看宫中的万千烟火,而如今,却只能陪着兄长之子,看着他们从前再熟悉不过的景色。
一场烟火,令含祥殿意外,让椒房殿惊喜,也让长宁殿暴怒,后宫女子眼中的天子,总是因为夫君,仇人,仇人之子的身份而显得有些千奇百怪。
太宗皇帝的皇孙们在今夜第一次领教了何为天下一绝,多少年后,也一样会记得在自己父辈肩头的此刻。
天明拂晓前,几乎一夜未眠的杨宸从大行宫回到了甘露殿,他要在甘露殿里戴上第一件属于自己的十二旒冠冕,穿上自己第一件只用于大朝之日的赤色五爪龙袍,他要从这儿出发,走到奉天殿里迎接自己做主的第一堂大朝会。
在他出发去奉天殿之前,接过了韩芳奉上的密报:“主子,这是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奴婢不敢擅专,所以今儿个还是奉给主子,若是主子觉着此事不必再做,明年奴婢就不派人去了”
“这是朕父兄的江山,也是朕的”
天盛元年的开始,不是群臣的山呼海啸的万岁之声,是一场迟来又早到的烟火,是一张记载了京师百姓年夜饭菜色的密报。
天盛元年的开始,开始得,有些仓促。
“宣,百官觐见!宣,各国使臣觐见!”
诸多使臣里,一个女子走在了与北奴尚书令并驾齐驱的位置,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南诏国,因为一个女子,吸引了整个大宁朝野的目光。
那身繁重的银饰,那件看着有些单薄的红蓝褶裙,让坐在帝位上的杨宸有些恍惚,今岁到底是天盛元年,还是永文六年,初识不久的那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