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朕准了”,言辞轻巧。
背后的努力不见得轻松。
更何况,弘治皇帝向来勤俭,体恤黎民。
年年的苛捐杂税始终处于不断下降的趋势。
虽说不至国库空虚,但要打仗的时候,银子还是捉襟见肘了。
养心殿,御书房中。
朱厚照提出开海,顺理成章的跟着弘治皇帝和内阁三公进来了。
一副“负责到底”的表情,摆明了自己要参与。
弘治皇帝嘴上夸奖,心里不由得犯嘀咕。
朱厚照是不错,唯独经常好心办坏事。
经过成长之后,若让他提点建议,他真能说点门道出来。
可要是让他负责具体实施。
弘治皇帝真担心以朱厚照的性子,会先拣两个不顺眼的砍了脑袋。
内阁三公也是如此。
尤其是李东阳。
他儿子和朱厚照年龄差不了太多。
太子十五六岁,李兆先二十。
一个是束发之年,一个是弱冠之年。
这个时间的男孩,多半都会有种莫名其妙的逆反心理。
不管说什么,都想顶上两句。
搞得李东阳李大人也为家事生了不少火气。
此番朱厚照来了,他是打定心思,做个给皇上找补的裱糊匠。
诸位落座后,弘治皇帝斯条慢理的,让太监重新点燃了香炉。
还没等开口,朱厚照就两眼放光的说道:
“父皇,什么时候打?”
“儿臣知道迟早要打,晚打不如早打。”
“咱们先下手为强,趁着倭寇不注意,一举全歼了他们咋样?”
弘治皇帝开始头疼。
忽然怀念起他和三公对坐,在御书房里静悄悄批奏章的日子了。
“急什么?”
“为君者,自不必坐危岩之下。”
“你瞧瞧你倒好,主动往里钻。”
弘治皇帝向来是不好主动挑起事端。
历史上的评价也多是中正守成之君。
对付上朱厚照这么个性子,也是颇为发愁。
李东阳犯嘀咕了。
皇帝教育太子,本应是天家私事。
但现在又牵扯到朝政。
时局不定,他不禁有点进退两难,不知该不该开口。
是时,还是刘健开口。
此时的刘健已经将近古稀之年,马上七十了。
作为大明首辅,行事稳重,很受弘治皇帝重用。
先前的“冒险”劝谏,替陛下挡了百官的口。
此时一开口,弘治皇帝便微微侧目,认真的听着。
“太子忠心,日月可鉴。”
“替大明分忧是好事,想讨伐倭寇也是好事。”
“因此老臣建议,陛下不妨听太子一言。”
“让福建市舶司的刘广拨些银两,给镇海卫指挥使戚景通。”
“不求战果,只求趁着眼下的时机,灭一灭倭寇的嚣张气焰。”
“接下来福建市舶司就好开海,和西洋人做贸易了。”
浑浊的声音里带有些坚定,谁都能看出这位首辅的意思所在。
一旁的萧敬眉眼一动,思忖片刻后,帮腔道:
“刘大人的说法,咱家赞成。”
“福建市舶司去岁上贡银税丝帛折合万两有余。”
“想必今年已然过了一半,加上紧急征收一些,拿出两万两银子是没问题的。”
“还有江浙市舶司,去岁更有万余两银子进国库,也可分拨过去。”
“军马未动,粮草先行,若陛下首肯。”
“咱家这就下令让他去做。”
市舶司和织造局都同属皇宫内务部门,由萧敬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所统领。
各地的市舶使自然也是他的干儿子担任。
担任福建市舶司使的宦官名叫刘广,颇受萧敬喜爱。
办事得当,也因此萧敬才会主动揽活到自己身上。
弘治皇帝眼神未变,而是从案牍上积累成山的奏章中抽出了一本。
一两万两银子,对于征战的投入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压根不够看的啊。
他心思沉重,将奏章放到了桌上。
“前些日子,福建巡抚沈晖,联合戚景通给朕上了奏章。”
“正说倭寇猖獗,要求拨派人手应对。”
“按照以往来说,这样的折子每逢个把月就要有一封。”
“朕每次也是让临近卫所的水寨兵过去。”
“可为何,偏偏战乱就不断呢?”
弘治皇帝抱怨似的话,朱厚照立马抢答。
“那就是打的还不够狠呗!”
“倭寇是以战养战,咱们的水寨兵则是越战越少。”
“他们每次进犯,都能靠劫掠百姓赚大把的银子,富了腰包,饱了淫欲。”
“而水寨兵粮饷一般,又都是别乡来的,护的不是自家人,肯定不肯卖力气。”
他平日不怎么读书,就喜欢研究打仗。
说起来头头是道,分析的正中把心。
可惜。
这样的话,只能在台面下面来讲,说出口之后,几位阁老都是沉默。
弘治皇帝也略有尴尬。
这不是摆明了说他们处理不当吗?
年轻的皇太子都能看出来的问题,几个把持了多少年朝政的老人又怎么可能不清楚?
但问题在于,他们不是不知道怎么解决。
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实在解决不了啊。
半晌沉默,还是弘治皇帝开了口。
“照儿啊,朕明白你的急迫,也明白你的心思。”
“但治大国若烹小鲜,凡事都要抽丝剥茧的一点点推进。”
“你让别的卫所调人,那些指挥使乐意吗?”
“你让各地的市舶司织造局批调银两,那些地方的开支又该怎么办?”
“做大事,要考虑周全,不得莽撞。”
弘治皇帝难得耐心给他讲解了一番。
放在往日,早就开骂了。
朱厚照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莫名其妙觉得有点窝火,好像办什么事都有莫大的阻力。
李东阳则是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他也是和弘治皇帝一样,都在为大明千疮百孔的时局打补丁。
一番话竟是也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想贪银子,开开口的事,随便受些贿赂就是几万几万两银子进账。
可想做实事,何等的难上加难呢?
“殿下,这具体事宜,要不还是让老臣几个和陛下商议吧。”
“若有进展,臣一定请人第一时间禀报。”
“殿下看,这样可好?”
李东阳满脸苦笑,
朱厚照不满意了,撇着嘴,跟个小媳妇一样幽怨。
刚才把我当大英雄,说我开海厉害。
到头又把小爷撇一边,还当我是小孩。
好像小爷我乐意麻烦一样!
“好,走就走!”
“那到时候,李师傅别忘了你说的话!”
朱厚照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抱怨归抱怨,碍事的时候肯定不打扰。
弘治皇帝望着朱厚照少年朝气的背影。
忽然生出了几分羡慕。
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他又何尝不想重回当初年轻呢?
如今做了皇帝,也只能却道天凉好个秋了。
几位大臣和弘治皇帝对视了几眼,纷纷心情复杂。
“好了,诸位师傅。”
“来吧,今日不对福建开海一事商议出个子丑寅卯来,谁都不准走了!”
“大不了,朕让你们一块在养心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