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仙梁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心道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接下来就只有玉石俱焚。
静眺依旧乖巧的站在一边,孙仙梁眼神在他身上一驻,心中酸涩渐生。
这孩子真的没赶上观里的好时候啊,自己虽然命苦,年少时却也不曾少了长辈和同门的扶持。
可静眺他入门来就跟着自己这个颟顸的师父。而自己因为前头已经有了静棠,平时又耽于俗务。在这个孩子身上本来就没下太多的功夫,生生把一个好苗子给误了。
看着静眺嘴唇上的绒毛和一脸的惶恐,孙仙梁心中不住的叹气。
他心道这天要塌了,多他一个也顶不住。总归是要死的营生,又何苦让这个半大孩子卷进这场祸事里来。
他心中打定了主意,脸上就和颜悦色了起来。
他轻轻的拍了拍静眺的肩膀,温声道“静眺啊,用过晚饭之后,到我的房间来一趟,师父有话要对你说。”
说罢了这番话,孙仙梁就晃荡着自己那身撕破了的道袍向观中走去,将一脸阴晴不定的静眺甩在了身后。
这几天李苜蓿一家都住在观里,所以静眺借着招待客人的名义着实改善了一番伙食。
荤戒那是不敢破的,可什么口蘑、松茸、竹荪、金针、玉兰片、发菜之类细菜那是源源不断的送进来。连过年过节时才吃的罗汉菜都已经做了好几顿了。
可即便如此,静眺这顿晚饭吃的依旧是没滋没味儿的。
同样黑着脸的还有李苜蓿的老婆,自从这婆娘昨天想打包一份羊肉烩面进观里来被静眺阻止之后,她对这个小道士就没了好脸色。
静眺魂不守舍的吃完了饭,又收拾好了碗筷厨具,一步一挪的往师父的静室走去。
他虽然不知道师父想要跟他说些什么,却本能的感到有些不对头,因此心中忐忑不已。
静室就在眼前,敲门、推门、低头问安、一如往昔般平静,可静眺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浓。
他抬起头,看见师父正端坐在椅子上,冲着自己微微点头。
师父坐的可真直啊,整个人的背都是绷着的。
“静眺啊,你来观里几年了啊?”孙仙梁努力的在脸上挤出了一个微笑,轻声的问道。
一听孙仙梁这话,静眺心里一惊。
他悚然抬头,眼睛又正好瞟到了师父身边小桌上的那个包裹,吓得面无人声。
“师…师父!”
静眺身体一软跪坐在地,咬着牙根儿膝行到了师父的面前。一把将孙仙梁的双腿抱住。震惊之下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只剩下一声声的叫着师父。
静眺确实惫懒、功力也确实低微,大敌将至时他也确实害怕。
可是在观中生活了这么久,那历历白云中的浩然之意他也沾染了三分。
他喜欢以玄门大宗的嫡传弟子自居、喜欢躲在被窝里做自己的逍遥剑侠梦、喜欢一边被师父责备一边继续捅娄子。
他从未想过要弃白云观而走,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要丢下跟自己相依为命的师父独自逃生。
静眺的身体在抖,孙仙梁的双腿也在抖。
静眺从中读出了师父对自己的不舍,心中平生一股子希望,抬头却只看见师父眼中的决绝。
“你虽然父母早亡,却还有长兄长姐可依,算不上无依无靠啊。”孙仙梁拿出一份度牒来,轻轻的放在桌上。
“过年过节时他们都有来看望你,平时也不曾少了问候,显然骨肉之情尚在。我看他们的面相,也不像是薄情寡义之人。
俗话说“兄弟亲,是真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不去投靠他们又去靠谁?
眼下白云观大战在即,师父我势单力孤啊,怕是护不住你了。
静眺你不妨暂且离开此处是非之地,待到以后再回来看望师父可好?”
“师父您别骗我!”静眺哆哆嗦嗦的抱着孙仙梁不撒手。
“您一个人怎么打得过那么多妖怪?您说的是事后还是后事啊?
难不成您想让徒儿给您收尸么?可是我力气小怕是抬不动您老的棺材啊,要不干脆咱爷俩死在一处算了。”
“你想得倒美啊,哪里会有什么棺材?”孙仙梁苦笑不已。
“咱们白云观斩妖除魔从不留情,人家又怎么可能会对我们慈悲?
二十四节气里都是一些旁门左道的妖怪,尽是些个虎豹豺狼吃人不吐骨头,咱们怎么死取决于人家宵夜想吃点什么。
谁知道那天咱们是被生吞、活剥还是细细的切做臊子。”
他一面说,一面偷眼看着静眺的脸色。只见小道士的脸上果然泛起了惊惧迟疑之色,声音也低了下去,心中暗叹自己这一步还真是走对了。
“咱们师徒一场,这个包裹里的东西算是师父留给你的念想儿。
里头有两处房产,是当年落实宗教政策的时候补偿给咱们观里的,地段算不上太好,但也说的过去,将来娶妻生子堪堪够用。
这里面还有一个银行的折子,密码是你的生日。上面的钱财不多,却可以让你到了兄长姐姐的家中之后不至于看人家的脸色行事。
还有一瓶丹药,算不上什么灵丹。却足以够祛病强身延年益寿,无论你是自用也好、送人也好,都是拿得出手的东西……。”
孙仙梁如同打点即将远行的游子一样,一桩桩一件件的跟静眺细细的交待。
他说了半响却听不见静眺的动静,再低头只见他正趴在自己的腿上无声哽咽,已经把自己的道袍哭湿了一大块。
“师父,我不走!”静眺的声音很轻。
“你这傻孩子,留下来又能管什么用,徒然送死而已!”孙仙梁叹道。
“你还没受过三台大戒,算不上真正的白云观内门弟子,何苦为了它送命?
外面的花花世界繁华似锦,你虽然道术不精,但总归是学了一些门道。凭这些本事不难在俗世中混个逍遥自在,岂不强过跟我在这里等死?”
静眺一味的摇头,他声音越来越低。似乎下一刻就会改变主意,只是无论孙仙梁怎么劝说,那一刻却迟迟的不到来。
老道士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心中一股子无名火起,心说眼下还有不少紧要之事等着安排,你这兔崽子磨磨蹭蹭的还要拖累我到几时?
他把牙一咬,恶狠狠的将静眺一脚踢开。
“好话不听是吧?”孙仙梁脸上变颜变色,太阳穴的青筋绽起老高。
“我本来想给你留几分脸面,你是非逼得我跟你翻脸么?”
这一下把静眺唬得不善,他瘫坐在地上手足无措,眼睁睁的看着师傅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
“孽……徒!”
区区两个字,孙仙梁却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嗓子眼里喷出来。
话一出口,他再也不看静眺的脸色,手指哆嗦着,照着纸上写好的文字念了下去。
“孽徒静眺,自入门以来,上不能体师长之厚意,下不能效奔走之辛劳,每有交付,泰半延误。
更兼资质愚钝,顽劣不堪,修行悟道并无尺寸之进,悠游嬉戏却生怠慢之心.……
今全真教龙门派白云观二十三代弟子孙仙梁上禀三清及诸位祖师,将此顽劣弟子逐出门墙。
从此后,静眺此人不得以白云观之名义在外招摇撞骗,我白云观的一众事务也与其再无干系。
特此行文告知天下修行各宗派。福生无量天尊。”
孙仙梁念罢,把那文书往静眺脸上一掷,寒声道“施主,请速速离开我白云观。”
静眺茫然如遭雷击,随后猛的嚎啕大哭起来,跪在孙仙梁面前磕头如捣蒜,顷刻间鼻涕眼泪就糊了一脸。
“师父,弟子知错了、弟子知错了!
我改、我全都改,弟子以后每天练剑五个,不,八个时辰。修行不成我再也不出观门,师父你别赶我走啊”
孙仙梁心如刀绞,心想这样墨迹下去何时是个了局。
他硬起心肠,伸手一抓,如同老鹰抓小鸡一样把静眺从地上拎了起来,另一只手抓起那个小包裹,迈步就向外走去。
谁料刚走两步手上就是一沉,险些将静眺脱手。
低头却见静眺伸出双手死命的拉住了乌木案几的桌腿,一张脸挣的通红。
孙仙梁吁出一口气,一脚将桌腿踢折,大踏步出了静室。
静眺被拎在空中,犹自哀求挣扎不已。
孙仙梁撇过脸不看他,嘴里什么伤人便说些什么。
“……我便是养只狗,也能帮我看家护院,你说说你能干些什么?
除了浪费柴米钱粮真是百无一用,我白云观何其不幸,竟然有你这么一个末代弟子,真是合该灭亡…..”
“……若不是你玩忽职守,那倒持七星之阵又如何会破,观里怎么会陷入如此危局?
你就是我千载白云的罪人,如果不是因为你年幼无知,我真恨不得行观规取了你的性命……”
“……都是我的徒弟,你看看你大师兄是个什么样子?你又是个什么样子?
我教导了你这么多年,就算是块朽木你也该开花了吧?就算不开花你也能长出个蘑菇吧?谁料你竟然生出个狗尿苔来,你可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啊…..”
孙仙梁一边说一边走,静眺一边痛哭一边挣扎。
直到他看明白了这一次师父是铁了心要把自己赶走,于是不再挣扎,哭声更巨。
孙仙梁心如乱麻,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自己找出来的那些个理由,步子越走越乱。
一声春雷炸响,细碎的雨点淅淅沥沥的洒了下来,师徒两个终于还是来到了山门之前。
“师父”静眺低声哀求,继而绝望大喊。
孙仙梁眼睛一闭,右臂一振就把静眺丢到了门外。紧跟着将那包裹也丢了出去,随即将山门紧紧关闭,又加上了两道门闩。
静眺在外面疯了一样的砸门,声音把李苜蓿他们都招了来,远远站着不知该不该上来劝一劝。
孙仙梁用自己的背顶着门,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从他的老脸上滚滚滑落。
他慢慢的出溜到了地上,心里念叨着——“快走吧、快走吧,给这座道观陪葬,有我一个就够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越下越大,门外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渐至于无声无息。
孙仙梁费力的爬了起来,惘然环顾四周。
此时雨势正急,雨滴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水泡,这场雨显然还要下上一阵子了。
无数条雨线正从屋檐上垂垂而下,宛若珠帘倒卷。那些历千年而成的亭台楼阁,此时都在烟雨之中,看上去隐隐约约极不真切。
刚才那一扔,不只是把一个累赘、把一个劣徒,更是把一块心头肉给扔了出去。
所以眼下孙仙梁觉得自己身体里空荡荡的,走路时有点压不住步子。
他迈步闯进那稠密的雨幕中,摇摇晃晃的踏雨而行,瞬间就被打的湿透。
“这是我一个人的白云观呐!”
老道士如醉如痴、如病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