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浩委身于地,雪白的羽毛被鲜血所沾染,就如同狂徒笔下的踏雪寻梅图一般,触目而惊心。
一盏茶的功夫,张浩身上的羽毛渐渐的由白变灰,再由灰变黑,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
可头顶上的一圈毛发却再也变不回去,看上去就好像戴了一顶白冠。
张浩悠悠醒转,刚睁眼就看见了面如死灰的孙仙梁,心中立时一惊。
他再一探查自己体内的情形,马上发现自己虽然受了不轻的伤,但本元未损性命无碍,立时明白这一次的施法终究还是失败了。
“我……已经尽力!”
张浩撑起身子,异常艰难的说道。
孙仙梁默不作声,眼神中空洞无物,似乎根本就没听到张浩在说些什么。
张浩叹了一口气,心中虽有千般不舍,却还是蹒跚着来到了孙仙梁的面前,把那颗九转丹从怀里掏了出来。
“无功不敢受禄,这颗丹药还请孙观主收回。”
孙仙梁终于有了反应,他脸上的肌肉一阵乱抖,神情似哭似笑。
“收回来?收回来做什么?等着二十四节气的那些人打破了白云观,好让他们妖法邪术再上一层楼么?”
张浩正色道——“孙观主好生糊涂,事到如今难道还拘泥于古训不成?
既然白云观已经危在旦夕,你为何不服下这一丹药。
到那时你寿命既延、资质又改,大可以留有用之身。
或潜心修炼、或广收门徒,隐忍以待时机。即便今日你丢了白云观,又焉知数百年后抢不回来?”
“我老啦!复仇这种事情是年轻人的专利。”孙仙梁惨笑摇头。
“六十年河东河西这种事情我已经等不来啦。更何况我一生未娶,白云观就如同我的妻子。
我不能任由她落入别人手中被人糟践,然后自己躲在角落里一看就是数百年。”
他伸出手去,却没有接过丹药,而是将张浩的手推了回去。
“神鸦族直道而行、光明磊落,将来必定还有复兴之日。
这颗丹药与其落入歹人之手,又或是浪费在我这个老头子身上,还不如用它与令千金结一份善缘。”
说到此处,孙仙梁的话音已经近乎哽咽。
“待到…待到神鸦族的预言重新响彻天地之时,请不要忘记在世间传唱。
曾经有那么一个门派,他们虔诚向道、奋勇除魔,奈何道高一尺,总遇上魔高一丈。”
说罢他转身离去,将张浩和那颗丹药扔在了身后。脚步蹒跚,却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在树居的底部,孙仙梁又一次御剑而起,向着白云观飞去。
这一路上他心中闪过了无数的念头,那些个念头有的慷慨壮烈、有的阴险卑鄙、有的猥琐下贱、更多的则是胡思乱想。
于是他飞的极慢,心中极乱。
护山金刚没了、倒持七星的法阵没了、门中的高手没了、外援也没了,生机断了、念头消了、方法都用尽了、路被堵绝了……
三清阁上的琉璃瓦又一次用太阳光晃花了他的眼,就如同数十年前他刚学会御剑飞行时的那次一样。
那次他初飞时的惧意刚刚褪去,正在天上飞的畅快淋漓,却被那道箭一样的反光晃得乱了剑诀,于是像秤砣一样向地面砸去。
将将要落进沟里的时候,被师父和九师妹一左一右的捞了起来。
师父气的吹胡子瞪眼,眼睛里却尽是关切。
九师妹笑的前仰后合的,她……她怎么就生的那般好看呢?
可是师父死了、九师妹也死了,那么多气雄万夫、睥睨不可一世的同门都死了。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撑着这座道观,渐至于穷途末路。
白云观转眼就到,孙仙梁却没有按落剑光。
他驾着飞剑在殿宇的上方一圈圈的盘绕着,看着那雕梁画栋、看着那亭台楼宇,看着那一草一木,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
等他双脚终于落回地面的时候,那些个杂念早已经被一剑斩却。
孙仙梁已经打定了主意,再也不会动摇。
“我是白云观的掌门孙仙梁,这是我的白云观。
我长于斯、成于斯、苦熬于斯、享盛名于斯。
而今要战于斯、死于斯。
你们可以毁掉白云观,却不能从我手中夺走她,我当不屈不垢、不辱白云。”
静眺在地面上早已经站了半天,仰面朝天盯着天上的师父。过往的游客都心中纳罕,心想这位小师父手里没轴没线放的哪门子风筝。
看见师父双脚落了地,静眺赶紧跑上前。
“师父,又出状况了。您走后没多久,棂星门就多出了一把飞刀,上面还插着一封信。那飞刀不时鸣响,徒儿我怎么拔都拔不下来…….”
孙仙梁哦了一声不置可否,拔脚就往神路前端走去。静眺紧紧跟上,两人不多时就来到了棂星门前。
右侧门柱之上,一柄半尺多长的古朴飞刀正异常狂躁的振振而鸣。
孙仙梁这一靠近,那飞刀竟嘶鸣的更加响亮。也幸亏如织的游人看不见这一幕,否则定要赞叹白云观的门铃安的别致。
孙仙梁嘿然冷笑——“这都神马年代了,明明发个微信就能解决的事情,偏还要飞刀传书,二十四节气好生做作。”
话音刚落,那飞刀竟然模仿出微信提示音来,刀身一明一暗的闪烁了起来,叫的更加响亮。
“再bb我就一剑劈碎了你!”
孙仙梁眉毛一竖,那飞刀顿时像电池耗光了似的跑了腔调,随即沉寂无声。
孙仙梁运转真元这么一拔,把飞刀从柱子上取了下来,随手打开了书信,只见信封上赫然写着这么几个大字——
“白云观守户老犬如唔”
纸是宣白,字是朱砂,红白相映刺得静眺眼睛生疼,小道士顿时跳了起来。
“贼子放肆!”静眺咬牙切齿的大骂出口。
“少安毋躁!”孙仙梁此时反倒镇定了下来。
他轻轻拍了拍幼徒的肩膀,微笑道“他们说的没错,我本来就是守着这白云观的一条老狗啊。”
只见那书信上写着长长的一橛子话——
自古以来,修士居于宫观,多苦修静坐以求感悟;妖族行走于蛮荒,受天地滋养而成气候;
两者相安则太平无事,相争则血光遮天。唯两族前贤,受上天之命、立三界之规,籍此纲维天下,使人、鬼、妖、灵各安其道,其功莫大焉。
然何物白云观,伪称玄门、盗号全真、勾连朝堂、恃势凌人。
藐三界之规、仗青锋之利,荼毒我妖族一脉久矣。
凶名远播于江湖,杀戮无类于老幼,虽百岁小妖,闻之而不敢夜啼;纵千载修行,忤之也一剑毁却。
我妖族中人,殒命于白云剑下不知凡几,其中岂无枉死无辜之辈?尔白云门下,值意气风发之时,可曾想过今日。
我二十四节气,应天地之运而生,感造化劫数而动,集天下豪杰之望,欲为妖族问剑于白云观。
今我麾下,南至百越,北尽朔漠;豪杰之士,何虑百千。
意气相投、壮心相契,吐纳而北风起,拔剑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
还没等静眺看完,孙仙梁口中骂道:“废话真他妈的多!”
他随手这么一团,再用力一搓,就把那封信在手中揉成了片片蝴蝶。
孙仙梁一伸手把自己的道袍下摆捞了起来,呲拉一声扯下了尺许大的一块,然后瞪眼看着静眺。
静眺被他看的心里发毛,又不敢跟师父对视,只好低眉顺眼的站在下手。
孙仙梁无奈,只好开口提醒:“静眺啊,师父我要写回信。”
静眺恭顺的应道:“祝师父文思泉涌、字字珠玑,再来一出片纸退敌的佳话。”
孙仙梁愈发无奈:“静眺你总不能让师父我写血书吧?”
静眺哎呀叫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没头没脑的向观中跑去,不多时就抱了一包笔墨砚台的跑出来。
一路上不是掉了笔,就是掉了砚,又或是哗啦啦掉一地,小道士就趴在地上一通好拣。
孙仙梁看着他直摇头,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等到静眺手忙脚乱的磨好了墨,他就随手将那片道袍铺在了门前的石柱础上,提笔一挥而就。
孙仙梁没有写字,他只是在那片布上画了一柄剑,剑身歪歪斜斜、剑柄倒快比剑身还长。
静眺心说师父你这个画画的水平只能在幼儿园的大班里称雄,到了一年级恐怕就有些拿不出手。
早知道你要画把剑,徒儿我可以代劳啊,虽说我也没什么美术功底,但至少不会把宝剑画的跟拐棍似得。
不过他口中还是不住的称赞,指着那块布说道:“师父你这把剑画的真是好,深得了国画重神而不重形的精髓。
它虽然那个……看上去不太直,不过你看剑身上的弧度,反而为这把剑更增添了一种锋芒毕露、挡者披靡的感觉……。”
孙仙梁心说你鬼扯,这分明是因为石台子不太平整的缘故。当下他也不说破,挥手就送了一道白云观的剑气进去。
这道袍和笔墨都不是俗物,那道剑气一涌,布片上的那柄剑顿时就活了过来,在上面夭矫而动,飞驰奔走不已。发出阵阵呼啸之声,几乎要裂布而出。
孙仙梁用这块布把飞刀一裹,轻轻往空中一抛,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报于你家主人得知,就说他的战书我已经收到,等他看完了这把剑,我的答复他想必也会知晓。
我白云观仗剑天下、嫉恶如仇,我们要杀谁,那就是他该死。
只要你犯了人间的规矩,我管你是小妖还是大妖!你觉得你有道理,那就跟道爷手中的剑来说说吧。
五日之后,孙仙梁将在此恭候各位高人驾临。
来书之中只有一点说的不错,老道我就是一条看家护院的老狗,可我这条老狗眼下还走的动呢!”
说到此处,孙仙梁双眼怒睁,狠狠的盯着空中,仿佛那把飞刀就是陈七尺本人。
“你们想要夺这白云观,须得先斩了我的狗头、拔了我的狗皮、抽了我的狗筋,砸断我身上的狗骨头,要不然这事儿就不算完。”
一等孙仙梁说完,那把被吓破了胆的飞刀就逃命似得向天边飞窜而去,转眼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