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我可真漂亮啊!”立夏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镜子上的那条白蛇。
“身上的鳞片就像羊脂一样,眼睛就像红宝石一样,牙齿就像白玉钩一样……”
“你一直都很漂亮!”小满恭维了一句,立夏摸着自己断裂的门牙苦笑不已。
“当年咱们光是断桥这一出就看了不下几十遍呐,到最后自己都会唱了。”
小满见她黯然神伤,赶紧换了话题。“你还记得这出戏的台词么?”
“这么多年了,早就忘光了。”立夏轻轻的摇头。
“我倒是还记得一点儿。”小满清了清嗓子,唱起了许仙的台词儿。
“我心乱如麻奔家园,一路上只把贤妻念。
却见她花憔柳悴在断桥边!急忙上前把她见。
娘…子…啊!”
“这会儿该小青的词了。”小满解释了一句,又扮起了青蛇的做派,横眉怒目做手持利剑状,喝道。
“许仙!你…来得好!”
“然后白素贞伸手架住了小青的宝剑,许仙倒在地上大喊娘子救命。”立夏默默地接了一句。
“是啊,接下来就该白素贞的那段西皮快板了,一气呵成可真是好听。”
戏词如清泉般淙淙流过心间,立夏嗓子眼越来越痒。
耳边似乎响起了锣鼓和胡琴的伴奏,久违了的声音渐渐的按捺不住,最终脱口而出。
面对这负心人怨恨难填!
怎么,你今日也要为妻救命么?你、你、你——
你忍心将我痛伤,
抛下妻儿入禅堂;
你忍心将我诓,
才对双星盟誓愿,
你又投法海惹祸殃;
你忍心叫我断肠,
平日恩情且不讲,
怎不念我腹中怀有小儿郎?
你忍心见我败亡,
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
直杀得筋疲力尽,
头昏目眩,腹痛不可当,
你袖手旁观在山岗。
手摸胸膛你想一想,
有何面目来见妻房?
立夏轻声的叫起了板,初时低哑生涩,却越唱越是高亢。
这段戏的节奏本来就又快又高,立夏心中含恨带怨,越唱越是悲愤。
通篇二十余句一气呵成,宛如一匹红鬃烈马奔腾而出。直把此白蛇当成了彼白蛇,将此负心郎看成了彼负心郎。
唱罢她以手抚胸,脸色苍白如纸,脸上大汗淋漓,胸口起伏不定,好像一场大病初愈。
她喃喃自语道“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那时我总以为白素贞太傻,可事到临头,才知道原来自己才是真傻”
小暑伸手扶住摇摇晃晃的她,“谁又能预料一生的走向啊?这路啊走着走着就偏了,这楼啊盖着盖着就歪了。”
半夏叹气摆手,表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信步走到了那堆杂物旁,仔细地翻看着。
“不细看都不知道啊,你还真是留了不少以前的老物件啊。”立夏一边翻一边惊叹。
“这个居然都还在呐?”立夏拎起了一个绣着青龙的小布筒,睁大了眼睛问道。
“我以为早就扔掉了呢。”
“怎么能扔呢?这可是岳母大人给咱家老大亲手缝制的第一件衣服,多有纪念意义。”小满笑了起来。
“老大刚出生的时候那么小,嫩嫩的跟个小蚯蚓似得,就喜欢缩在衣服里面睡觉。
我还记得那年后山的老牛来咱家做客,把放在桌上的老大当成了筷子筒,随手一倒差点把孩子掉进汤碗里。”
想起这段往事,立夏也忍不住莞尔。
“老牛那个夯货总是毛手毛脚的,不过他性子宽厚,倒真心是个好邻居。”
“咦,这东西好面熟。”立夏又随手拿起一颗鸽蛋大小的黄绿色珠子,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你忘了么?这可是从大内顺出来的“宝物”。”小满冲着立夏挤眉弄眼。
他这么一说,立夏就马上想起来了。
当年他们两口子把孩子扔给老人,自己偷偷溜到京师来散心,这东西就是那一次旅行的纪念品。
那时两人初为父母,却都还是少年心性,一时好奇就闯到了紫禁城中。
谁料皇宫大内真的有高手坐镇,很快他们的行踪就被识破。
两人被人追的仓皇夺路,无意中闯进了坤宁宫,在皇后娘娘的绣鞋上发现了这颗“夜明珠”。当时半夏就挪不动脚了,非让小满给她拿上。
“那会儿情况有多危急啊,飞剑就追在脑勺后面。”小满开始眉飞色舞。
“不过既然你想要,我就一定要把它搞到手。”
“只可惜回到山里才知道,感情这玩意儿就是萤石,地里头遍地都是。炼钢铁的时候成吨成吨的往炉子里扔,也只有那会儿的人类才把这种东西当宝贝。”
“最可气的穿山甲家的那个媳妇。”一说起这事儿立夏就恨得牙根痒痒。
“不就是家里比咱们宽裕点么,至于拿出澡盆大的一颗夜明珠来,还非让我拿去打首饰,不带这么磕碜人的……”
两人蹲在地上,逐样翻看着这些老物件,回想着当年往事,不知不觉中笑声渐起。似乎忘了三百年的冷战和即将到来的死亡。
“我们也有好的时候啊!”小满放下了手中的一柄折扇,突然迸出了这么一句。
“是啊,可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立夏轻声的嘟囔,也不知是在问小满还是在问自己。
就在此时,一阵清脆的碎裂声传来,立夏犹自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小满却已经脸色大变。
“小心”小满一把将立夏推翻在地,随即自己也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几乎是与此同时,头顶上的千百把剑如流星坠地一样扑了下来。剑气激荡,将空间中的灰尘猛的掀起。
立夏仰卧在地上,被灰尘呛得直咳嗽,待到尘烟散尽时,眼前的景象直让她汗出如浆。
手中的白玉浮尘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似断而非断,眼看着这最后一件阵眼法器已经撑不了多久。
所有的剑都停在了离地不足一尺的地方,而立夏的身体上方就悬浮着数十柄。
离她最近的那一柄,剑尖与鼻尖相距不过寸许,正在眼皮子上头滴溜溜的打转。
“老头子!老头子你还在吗”立夏大喊,想起了方才他的那一推,心都揪了起来。
“在呢在呢?”左侧传来小满的声音,随即也是一阵咳嗽。
小满也仰面朝天的躺在那里,他比立夏长的胖些,所以那些剑离他的身体更近,几乎是贴在了他的身体上。
很快,小满就跟身上长了寄生虫一样,不停的扭动起来,近乎找死的行径把立夏看得心惊胆战。
“你干什么呐?”立夏冲他大吼。
这一次小满却没理她,他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头顶上。眼睛盯着剑尖,身体小心翼翼的扭曲着、蠕动着,就像一条从梧桐树上掉下来的大肉虫子。
好几次他的肚腩都险些撞上剑尖,而他都只是稍一停顿,然后向旁边绕开努力继续前进。
渐渐的,小满离立夏越来越近。女人明白了他心里的想法,把头转向了一边,泪水夺眶而出。
终于,小满挪到了立夏的身旁,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汗水打得湿透。
“你说咱们辛辛苦苦化成人形干嘛?”小满故作轻松的抱怨着。
“这阵势一发威,连变形都变不了,等到了最后关头,居然还得像条蛇一样爬。”
“我说老婆子啊,老人们说夫妻两个要是死的时候手拉着手,下辈子就还能在一起快乐的玩耍。
我这辈子欠你的太多,你看能不能给我个下辈子还债的机会?”
小满一边说,一边把手向立夏的手偷偷的伸了过去,谁料立夏嗖的将手藏在了身下。
“美的你!”带着一丝羞恼,立夏瓮声瓮气的说道。
“像你这样坏了信用的男人谁要跟你?下辈子我可要躲你远远的,好不容易来世上走一遭,可经不起你三欠两欠的。”
小满唉声叹气的把手收了回去,此时他身上再没了一丝力气,就此平摊在地上像个漏了气的气球。
“其实躺着死挺舒服的”小满好不容易调匀了气息,猛不丁就来了这么一句“至少比站着死舒服得多!”
立夏心说屁话,能不死才是真舒服。
她不理小满,小满就一个人念念叨叨,像是在梦呓一样。
“不过这硬地面比咱们家后院的躺椅可差多了,硌的我老骨头疼。”
“你还记得咱们院子里的那架蔷薇吗?一到晚春开的可有多好,凡是来咱家做客的亲戚朋友没有不夸的。”
“那年你生了我的气,一把火烧光了所有的蔷薇。从此后院里就光秃秃的,而我也没了心气去收拾。”
“前些年我就想啊,要是哪一天你不再记恨我了,我就再把蔷薇种起来,让它们爬满整个院墙和架子。”
“春天的时候,你就能靠在躺椅上看着那满眼的花,红的、黄的、粉的……”
“要是到了夏天,咱俩就在架子下面乘凉。
要是起得早呢,咱就吃顿早饭。
要是起得晚呢,就早饭午饭一起吃。
等过了午后,咱们就在石桌上沏上一壶茶,再摆上一局棋,让三伏天的大太阳透过那些个叶子,变成斑驳的光点落在我们的脸上。
你要是偷吃我的子,我就装作看不见.”
秋天最好了,满院……”
小满说到此处,声音却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不知何时立夏的手已经轻轻的放在了他的手边。
小满嘿嘿的笑了起来,伸手向立夏的手抓去,然而笑声中又有一阵碎裂声传来,剑光一时如焚。
孙仙梁拼着老命跑过来的时候,刚好看见那千百道剑光把大五行混元金锁网变成了一个熔炉,瞬间就吞没了小满和立夏的身影。
随即剑光一敛,消失的无影无踪。
“白云观……完了”
孙仙梁绝望的看着那一处,整个人像是被巨灵神狠狠的拍了一记,脊梁骨再也撑不住这具躯体,就此软软的瘫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