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位神灵恰好在这个时间飞到京华上空,他会诧异的发现,以德胜门为中心,宛如一个石子投入的镜湖一般。
众人的呐喊正一圈一圈的向着周围扩散,一呼一吸的功夫便已经传遍了神州大地。
山河为之震动。
从东海西湖到南洲北国,声音传到了每一个角落。
空气中弥漫着家的味道和亲人的思念,开始撩动那些游魂的心弦。
某个穿着盔甲的枯骨从戈壁的怪石林里爬了起来,沧浪一声拔出了腰间早已锈蚀的宝刀,摆出了一副夜战八方藏刀式。
他警惕的看向四周。可是身边没有他意料中的蛮族,只有千余年未变的漫漫黄沙。
他倾听着天空中飘荡的呼唤,怔怔的将刀收回了刀鞘,看着自己仅剩下白骨的右手,他的脸只是做出了一个难过的表情,就让脸上干瘪的肌肉又断裂了一块。
他犹豫着,最后向天空伸出了双手,心中默默想着“我要回家”
青海石堡之中,游荡在此处的地缚灵脸上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他心想原来这块土地早已经属于我们,那么,我终于可以回家了。他放下了手中举了不知多少年的弩弓,慢慢的将手臂指向天空。
九边重镇荒废的烽火台上,一个老兵终于醒了过来。
他看着山下的城镇和道路惊愕不已,心想现在怕是再也用不着烽火台了。
他长叹一声,扔掉手中的火绳,举起了自己的手臂。
无定河边、狼居胥山下、百越丛林里、白山黑水之中,无数个游魂在这一刻醒来,又将双臂正坚定的指向天空——“我们要回家”
他们或为僵尸、或为幽灵、或浑浑噩噩,或残缺不全。
他们离家千里、战死边陲,生不见酒泉郡、死不入玉门关。
风沙磨碎了他们的盔甲、岁月抹平了他们的记忆,很多人的灵魂都已经苍白脆弱的仿佛蝉翼一般。
当年一同战死的袍泽,很多都已经入了轮回,又或者消逝在风中。
而他们却依然流连在当年战死的地方,本能的履行着自己生前的职责,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守护着家园。
那一刻,这些个为国战死的勇士们全都举起了手臂,不是为了投降,而是为了召唤长风。
既然阴山无胡马,将军不问边,那便请长风几万里,送我归田园。
呼啸声中,一个又一个身影拔地而起,被风卷入天空,向着京城的方向飞去,犹如归雁。
德胜门的人墙之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了天边的异样,他惊呼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远方。
远处燕山下,一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鬼魂正默默的向着此处前进。
他们衣衫褴褛、步履蹒跚,队伍中那些肢体残缺的鬼魂被别人扶持着。可即便是那些扶着他们的同伴也没比他们好上多少。
他们每走一步都异常的艰难,然而他的的脚步却是那样的坚定,家园和亲人就在眼前,无人可遏归师。
越来越多的鬼魂从四面八方加入到这个行列中来,他们被长风送到这里,落地后抖落一身的尘土。
很快他们就在队伍中找到了自己当年的兄弟,于是撞肩为礼、击剑而鸣。一阵大笑痛哭之后,排成了当年行军的阵势,一同向着城门的方向前进。
一个又一个鬼魂从天上掉下来,在天空中划出一条又一条线,直如同雨落平原一般。
队伍每向前走一步都会变得更加壮大,涓涓细流汇成滚滚大川,队伍中早已数不清有多少人。
有那以眼力见长的鬼魂已经看见了队伍中自家的亲人,当时便冲着他大声哭喊。
随着队伍越走越近,越来越多的人在其中找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面孔,哭喊声响成一片。
只是那些亲人却并没有从队伍中奔出来到他们的面前,将士们目光炽热、身躯剧震,可他们却依然留在队伍之中。
他们离城门越来越近,队伍渐渐分成了很多个小队,他们摆成了一个个方阵,列阵于德胜门前。
等到他们靠的近了,人们看的愈发仔细,心中酸楚更甚。
这是怎样的一支队伍啊。
他们弓断、剑折、盔漏、甲穿,伤口处肌肉翻卷白骨现、头上两鬓斑白衰容显,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他们更加狼狈的一支队伍。
谁又能想到当年意气风发好儿郎、雄赳赳男子汉、如今竟是这般容颜。
一个个方阵摆下,像是在接受亲人们的检阅,方阵中默然无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背后涌动的气流让人墙中的人们明白了过来,德胜门还没有开,人墙又挡住了他们前进的步伐,这些人进不了城。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开城门”,于是一呼万应。
与城中气脉僵持了这么久,人墙之中的众人原本已经疲惫不堪。可是看见自己的亲人已经来到了城前,却不得其门而入,焦急之下,身上又涌出了无穷的力量。
他们绷紧了自己的腰腿,双手紧紧的拉住自己身边的同伴,一边奋力的将城中气流向后压去,一边齐声大喊“开城门”
城中的气脉仿佛知道自己行将被束缚,陡然间强力爆发,掀起了滚滚澜涛撞向人墙,直如狂涛拍岸。而众人则盯着前方亲人,咬紧了牙关,寸步不肯相让。
人墙中的那些老树,被压得嘎吱吱直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折。
危急时刻,有人大吼一声,身上爆发出五色光华,身形立时又高大了几分,显然是已经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
其他人见了,也都不再犹豫,刹那间,各种光芒在人墙中依次亮起,璀璨的如同银河倒挂,晃得人双目难挣。
人墙仿佛被这光芒融成了一个整体,再也难以撼动。
终于,那汹涌的气流在人墙面前败下阵来,远远的向城中退去。
众人猛然间觉得背后的压力一松,他们愕然回首,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一道城墙。
这座城墙高十数丈,长数千米,巍巍然、嵯嵯然,雄壮无比。墙体磨砖对缝、浑然一体。更有金色光华闪耀其上,让人望而生景仰,观之不敢攻。
人们怔怔的看着眼前的雄城,热泪盈眶。蓦然间,人群中振起了无数条手臂,欢呼声响彻寰宇。
为有众志,所以成城。
欢呼声中,一道金光从东方天空飞驰而至。在德胜门上盘旋数次之后,猛地向下扎进了门楼之中。
尘封了几十年的德胜门嘎嘣嘣的一阵闷响,两扇原本密闭的城门中露出了一条缝。正午的阳光从门缝中射了过来,在地上划出了一条亮线。
方弃哆嗦着走上前去,用手一推。
那原本坚不可摧的城门就这样豁然洞开,露出了门后空空荡荡的街道和一座楼宇林立的bJ城。
这不可能打开的德胜门,终于还是开了。
就在众人心怀激荡之时,头顶上传来一阵长啸。众人再抬头时,只见一柄长约百丈的飞剑横亘在城西一侧,色分五彩,剑首下垂,似在躬身而礼。
人群中有人见识广博,知道这是白云观历代掌门佩剑。如今现于天上,正是这家京师道门第一大派摆出了迎身份最尊贵客人的大礼。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片刻间,数百种形制不一的法器带着各种光芒腾空而起。分在城东城西两侧,尽皆低头而列,好像是仪仗一般。
武器博物馆中炮声齐鸣,那些老枪老炮把积攒了许多年的法力都换成了空包弹,也不管什么礼炮响数的讲究,只管轰隆隆放个痛快。
有些枪炮一边开火一边痛哭,因为城外的那些人中也有他们当年的伙伴。
勇士碎于沙场,干戈藏于馆阁,已是多年未见。
城北大钟寺中沉寂已久的永乐大钟不撞自鸣,钟声连绵不绝,瞬间响遍全城。
随即博物馆的中的编钟、世纪坛中的大钟相继奏响,带着满城钟鼓齐鸣,声音交相错杂,节奏却渐渐的清晰起来,正是那一首《秦王破阵》。
满城风烟皆动,万千生灵都在欢迎这些归家的勇士。
解青衣早已在人群中看见了十一郎,她飘飘然出了人群,向着一个方阵走去。林洛见了,慌忙跟在了她的身后。
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将军,挺胸腆肚的站在方阵的最前端。
如果你靠近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其实没有那么老。大漠的风沙在他脸上刻出了无数的沟壑,却磨不掉他神色中的那丝骄傲。
他身上的明光铠早已经毁损的不成样子。
上面的刀痕剑孔仿佛在述说着这幅盔甲的主人经历了多少恶战,现如今很多部件不过是用丝绦绑在一起,连要害都已经护不周全。
盔甲之下的衣物更是破烂不堪,上面满是血污汗渍,连街边的乞丐怕是都要比他气派上几分。
他手中的横刀也早已断折,腰间挂着的甚至是一柄从蛮族手中抢来的弯刀,跟他身上的破盔甲一配,更显的邋遢无比。
由于常年的饮酒和粗劣的饮食,他的腹部高高的隆起,看起来有些蠢大。
多年的骑马征战让他的双腿变的罗圈,身上再也找不到一丝玉树临风的样子。
解青衣就站在他的面前,与他对视。
林洛看着眼前的这个老军汉,看到了他的破落潦倒、看到了他的肮脏粗鄙,也看到他脸上的骄傲。心中震惊不已,心说难道这就是青衣姐口中的那个倜傥少年么?
解青衣缓缓开口“十一郎,当年你弃了荣华富贵,远征瀚海,豪言不定胡尘不归。然当年之大唐早已无力顾及西域,不久后就断绝了对安西都护府的给养补充,后来更是连音讯都断了。”
“你在一处孤立无援的绝地,为了一个早已放弃你的国家战了数十年,你心中可曾后悔?”
那老军官看着眼前的解青衣,脸上一点点露出了遇到故知的笑容,他艰难的张开了嘴,一开口仿佛戈壁上的朔风吹动砂砾。
“海棠姨,十一郎时时忆起长安,却从不曾后悔!”
“海棠姨,我已经沉睡了许久,你可能告诉我,今日胡尘是否已定。”
解青衣反问道“若是胡尘未定,又当如何?”
十一郎仰天大笑,身上碎裂的盔甲锵锵做声,
“若是胡尘未定,我当再去瀚海,再为大唐守上千年。”
他身后方阵之中,无数将士随他振臂而呼“胡尘不定,便再战千年”,杀伐之气腾然而起。
解青衣望着眼前这个不再年轻的十一郎,缓步上前,伸手解开了他盔甲上打成死结的丝绦,轻声道
“好教十一郎知晓,胡尘已定,眼前便是我们所造的新长安。虽然这座城有些拥挤杂乱,却也足堪为壮士之居,这就请入城罢”
见此情景,国子监的老先生感慨万千,他单膝跪倒在地,任由眼中热泪砸落尘埃。嘶哑着嗓子向着那无边的方阵大喊。
“恭迎大军……得胜还朝”
突然间,人墙仿佛矮了一节,那是人墙之中所有人,无论高矮,全都随着老先生单膝跪倒,齐声喊道
“恭迎大军……得胜还朝”。
那些军人大笑着,他们敲击着手中的兵器,像是奏响得胜的凯歌,大步的向城门中走去。
他们的步伐越走越快,渐渐的化作了一道流光,向着城中狂奔而去。
郑老旦瞪大眼睛看着这支的队伍,他依稀在里面看见了马小六,看见了皮鞋,看见了眼镜。
那些熟悉的身影向他点头微笑,随后就跟着那道流光刹那间就从他身边飞过。
他想伸手抓住他们,却只抓回了满手的硝烟和黄沙。。
那道光芒进城之后犹自速度不减,沿着中轴线一路向南。掠过紫禁城来到那座广场之上,围绕着那座纪念碑盘旋而起,在顶端化作一道电芒直冲天际,良久方息。
喧闹了许久德胜门终于安静了下来,人们看着头上那道电芒所留下的痕迹,发现自己的亲人又已经不见了踪影,心中失落不已。
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只要他们心中想起了亲人。亲人就会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和自己诉别情,话衷肠,抚慰自己孤单的灵魂。
他们没有消失,他们只是化作护国之神,他们已经无处不在。
方弃踉踉跄跄的跑出人群,来到了郑老旦的面前。
“郑老英雄,那日你说自己以精忠报国不恤身,问我国家何以报你?今日我要答复于你”
方弃说到此处,大声的喊了出来
“精忠报国者,国当倾城以报”
“郑前辈,请进城”方弃躬身一礼,闪到了一旁。
郑老旦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城下尚未散去的人群,猛然间放声大笑,笑的须发飞扬。
他反手抽出了大刀扛在肩上,就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之下,昂首挺胸的走进了德胜门。
在门洞的那一头,有人身穿旗袍,正泪眼相望,这一次,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