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头一宿都没有睡着,他辗转反侧,觉得脑袋下面的枕头怎么躺都是一个别扭。
给枕头底下加两块布吧,枕头就高了,躺了一会差点落枕;把枕头底下的布撤了去吧,枕头却又太低了,闪的后脖梁子疼。
刘老头儿躺在床上直较劲儿,嘴里念叨着“我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其实老刘心里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从看见了关于郑老旦的报道他就开始思念自己家的老三。
不过老刘觉得自己是个爷们儿,不能像老娘们那样哭哭啼啼的。
所以他笑呵呵的买了瓶酒、切了多半斤熟肉,跟街坊邻居们一路打着招呼回到了家中。
可是刚挟起一筷子猪耳朵,这眼泪就下来了。
老三是他的小儿子,老来得子当孙子养大的。
这小子身上有比他两个哥哥加起来还多的机灵劲儿,要是这会儿老三还在,怕是早就该拿着筷子跟自己抢猪耳朵吃了吧,自己又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老三是死在xZ的,运兵车翻到了山崖底下,一车二十几个小伙子都没了。现场那个惨呐,听说那之后再也不敢用汽车拉新兵入藏了。
老刘闷了一口酒,把眼泪又憋回了眼眶里。
儿子没了就没了吧,可是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尸首也没能运回来。
来报丧的人一脸的愧疚说地形和天气太恶劣,为了搬运尸体还又死伤了几个弟兄。
好吧这咱也能理解,自己的孩子是孩子,别人家的孩子也不是牲口,总不能为了死人再伤了活人。
老三去参军的时候那会刚打完对越自卫反击战,正是英模团全国巡回作报告的时候。
受那些英雄事迹的感召,老三也一脸激昂的跟自己嚷嚷说“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做千秋鬼雄死不还家”。
那会儿自己就觉得不吉利,你看这不是一语成谶了么?
老刘在床上翻烙饼,想着今天看见的那个报道。他觉得自己应该去德胜门。
都是为国效力的兵,今天自己在这里帮一把郑老旦,或许来日雪域高原上有人看见了老三的魂魄也会帮他一把。
可是老刘转念一想这事儿真的有点傻,现如今这人情冷淡。真要有个事儿,亲朋好友备不住都会袖手旁观。
何况大家跟郑老旦也不沾亲带故,除了自己之外,又有几个人会去德胜门?可别到时候城下就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哪里吹风,那自己这洋相可就出大了。
可是不去吧,这心里就死活过意不去,觉是睡不着了,于是就翻来覆去骂了一宿的枕头。
等到天擦亮儿,老刘干脆一轱辘从床上爬了起来。心说爱谁谁吧,爷今天哪怕是让人当猴儿看也要去德胜门走一遭。
他拔脚就想出门,可是转念一想不妥,回过身来又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套素色的衣服,又找来剪刀绞了一块黑纱。
再一想还是不妥,于是又翻出了一顶黑色的宽檐礼帽,照了照镜子看见堪堪能遮住自己的脸,于是这才算满意。
可是等他刚一迈步出了家门,却发现对面嘎吱吱一声正好也有人推门出来,原来是老跟自己闹别扭的邻居老钱。
这孙子仗着比老刘当鬼的时间长道行深,平日里没少挤兑老刘,堪称是老刘的死对头。
老刘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原本转身就想躲回去。可是他一眼看见了老钱身上的衣服,登时就乐了。
这货就好像跟自己商量好了似得,也是一身素色衣服,连头上的大礼帽都一模一样。
两个老头儿就这样隔个胡同对望着,望着望着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家老三扔在xZ啦”老刘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跟老钱解释着。
“我懂”老钱点点头“我家老大是在西沙没的”
“那今儿个怎么着啊?”老刘斜着眼问老钱。
“一起走吧”老钱冲着胡同口一摆手
“回头被人笑话的时候咱俩也能做个伴儿”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出了胡同,可是街上的情形却让他们大吃一惊。
他们俩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高矮胖瘦,男女美丑,各种精灵鬼怪塞满了街道,人人都是一身素服。
还有很多人干脆就把黑纱缠在了胳膊上,把白色的绢花戴在头上,正默然的向着德胜门的方向行进。
老刘和老钱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拉着手汇入了人流之中。
如果我们把视角拉高少许,你就会发现就在这条街上。不时有人从街两旁的门中走出,从胡同和巷子中走出,汇入到人群中,让这条黑与白的河流越来越壮大。
而如果我们把视角拉的再高些再高些,你就会发现京师城中每一条大街都变成了这样的河流。
所有河流的终点都指向一个地方——德胜门。
解青衣和林洛的一身盛装在人群中显的格外显眼,为此她俩吃了不少的白眼。
好在两个人都是特立独行之辈,倒也不甚在意。
林洛往解青衣身边凑了凑,低声问道“姐姐,我们今天要接的是那一位故人啊?”
解青衣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同样低声道“是十一郎”
“十一郎又是何人?”
林洛听这个名字像个年轻的男子,心中略略有些吃味。
解青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放心好啦,十一郎不是情人是恩人”
林洛脸一红,心却真的放了下来,听解青衣讲起了十一郎的故事。
“阿洛你知道我每在一个地方住上一段时间,总会换一个新的立足之处的。那是在唐肃宗至德年间,我从大明宫搬到了长安城的一处官宦人家宅中”
“他们家有一位小少爷,论序在族中排在第十一,所以大家都唤他做十一郎”
“那时的大唐已经衰败,可是长安城中的豪门依然是奢华不减。十一郎出身在这样的门第,从小锦衣玉食,于是就养成了一个走马章台的纨绔少年。”
想起了十一郎当年的样子,解青衣忍不住抿嘴一笑
“那时候他可是长安城中秦楼楚馆的VIp。他年少多金人英俊,又会讨女人欢心,当年也不知道勾走了多少女人的心”
“不过他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却知道这孩子心中的苦闷”
解青衣看见林洛的脸色越来越酸,眼看着ph值就要爆表,赶紧把话锋一转
“他小时候常常跑到我身下,对着我这棵海棠花树倾述,所以只有我知道他内心的孤独。”
“他不是家中长子,又是侧室所生。在家中看似颇受老爷宠爱,实际上却是步步惊心。连家中的丫鬟佣人都没个贴心的。”
“他不敢展露自己的才华,只能把自己弄成一副酒色之徒的模样,要不然恐怕连长大成人都是一种奢望。”
“他在我面前思念逝去的母亲,在我面前大笑狂歌,在我面前酣醉,在我面前痛哭”
“他管我叫做海棠姨,我视他为子侄。”
“那一年长安城有东瀛僧人施邪术作乱,谎称是有妖物祸乱京师。城中的精怪倒了大霉,就连我也差点被法师定住身形砍了去。”
“那个时候是十一郎用身体护在了我的身前,对那些手持利斧的壮汉大喊'莫要伤我海棠姨'。后来又跪在他大哥的面前苦苦哀求,这才救下了我的性命”
“我以为十一郎的一生就这样了,会像我看见过得许多风流少年一样。等到年纪长些,收敛了性子,分一些家产出去独立门户,再娶一个大户人家的庶出女儿,过上衣食不愁的日子,就此终老一生。”
“可是等到了上元年间,陇右告急,吐蕃联合葛逻禄、沙陀攻击唐军,此时衰弱的唐王朝已经护不住自己的丝绸之路,安西都护府岌岌可危。”
“消息传来,长安震动,达官贵人们纷纷担忧从此商路断绝,外来的货物会陡然而贵。
更有那投机的商人开始趁机囤积葡萄酒和香料,打算来日大赚一笔,却无人关注那一片即将失去的大唐疆域”
那日十一郎在我身前坐了好久,一言不发。等到天黑时才站起身来冲我深深一躬。他跟我说:
“海棠姨,那些道人们口口声声说你是妖物,想必你真是有些道行的。那么在你看来我十一郎是不是一个废物?如若不是,虽然眼下不是花季,也请你为我开放一朵解语花”
他又是深深一躬,再抬头时,我已是满树缤纷。
十一郎大笑而去,他卖掉了五花马和千金裘,换上了明光铠和横刀,辞别了莺莺燕燕。对人说胡尘不定不回长安,就在众人看傻瓜一样的眼神中,和那些临时征召来的府兵出了朱雀门。
说话间,众人已经走到了德胜门前。
解青衣看着眼前的城楼,思绪却飞到了城外“如今千年已过,十一郎他也该回来了”
(今天第三更被屏蔽了,但是上午忙,我得抽时间才能修改,大家等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