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陡山并不高,它只是陡,而此刻张飞就坐在这段最短的山路上看着西边的夕阳。
在那里,大日渐渐落下。
这一刻,原先雄曜的大日也变得那么渺小和脆弱,彷佛短短白日就已经耗尽了它所有的热量。
而它将那最后仅剩的光热都投向了这片战场,山丘林木的阴影被越来越长,他们将战场的血与沙都给覆盖,彷佛这一切都注定会被遗忘一样。
也的确,千百年后谁会记得这里会有一场悲壮的厮杀,谁又会记得我张冀德?
此时张翼德就坐在那大石头上,那落日照在他的身上,给他渲染得熠熠生辉。也将他身后的这处八陡山装点的一片金黄。
可能这是八陡山今天最美的时候吧。
看着远方的晚霞,张翼德如是想到。
其实他并不后悔,今日他终于杀出了自己的威风,此战光是死在自己手上的名武士就不是三四十人,他张翼德杀得很开心。
而如果他知道因为自己,那张王死了两名骑大将,他可能会更高兴。甚至明知道自己必然难逃一死,也无动于衷。
这就是我们这些边地武士的宿命吧,马革裹尸,马革裹尸。
但张飞不是没有遗憾的,他自认为武勇天下绝伦,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他总是时运不济,没有一个真正的舞台给他施展,不然到今日应该全天下都已经知道我张飞的武勇了吧。
不过有遗憾就有遗憾吧,人生谁没有遗憾呢?就比如兄长,不也是自负大志吗?可惜到底是不能匡扶这汉室了。
想到这里,张飞对边上的吴懿道:
“老吴,你下去投降吧,这一切本就和你无关。你随我兄长才多久,没必要。”
此时吴懿大腿裹着伤,愤然道:
“张翼德,你要辱我?你能为汉室死,我吴懿偏不行?这大汉缺的就是舍生就义的烈士。”
谁知道张飞一点没气,他耸耸肩,嘟哝了一句:
“我可不是为汉室死的,我是为了我兄长。”
这一下吴懿噎住了。
此刻他看着浑身甲衣带血的张飞,再一次感叹这张翼德真的是霸王之勇。
别看他上下带血,他吴懿可是清楚这些都是那些敌军的鲜血,从头到尾就张飞杀得最多,却一点伤都没有。
所以,吴懿忍不住道:
“翼德,以你之勇,天下大可去得。这八陡山下的敌军能围住我们却绝围不住你,你不妨自己突围,不然以你一身武勇岂不是浪费了。”
张飞嗤了一声,摇头道:
“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世家子弟。总是一副才能如何如何,浪费如何如何,就搞得人和人真的就不一样似的。你说我有天下绝伦的武勇,就不该死?那我请问你吴懿武勇不如我,身量不如我,壮美不如我?就该死?不是这么个道理嘛。”
吴懿是真的被噎着了,这张翼德是傻子吗?难道好话歹话听不出?
而张飞像是听出了吴懿的心声,叹道:
“非是我张飞不识好歹,而是我真的有这样一个感悟。我自己就是边地土豪出身,虽然比不上你老吴吧,但也是地头上的人物。所以你要我和泰山军那样众生平等,我还真做不出。甚至我还有点讨厌那些下里人,这些人身上总是臭的,眼睛总是麻木的,甚至娘的,背也都是佝偻的。所以你别以为我是泰山军那样的路数。”
吴懿在听。
张飞从自己背囊中翻出了那颗首级,正是郭亮。
他将郭亮的首级就摆在了刚刚他坐着的大石上,然后作揖了三次,转头对吴懿道:
“你就说这泰山将。在我看来他也是不该死的,不是我张飞突袭,这人的确是从容收拾局面的。但最后呢?不还是死在我的槊下?所以啊,我杀人杀多了,就有一个感悟,那就是这世间什么都可以不平等,但只有这死亡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他能死,你吴懿能死,我张飞也能死,甚至我那兄长有大志又如何?命到了,照样也是要死的。”
说到这里,张飞拍了拍斜躺着的吴懿,从容道:
“所以,老吴啊,坦然点,反正杀的也够本了,不是吗?”
此刻吴懿再无劝说张飞的意思,他知道此人是真有大智慧的。
他斜躺在地上,看着下坡满地枕籍的尸体,萧索道:
“是啊,运去了,就是命到头了。”
……
山道间,典韦、李大目、马超、庞德四人拾级而上,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甲士。
这一段的山路很好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这一段路上修出了一段整齐的山道。
这倒是方便了典韦这些甲胄齐备的武士了。
典韦和李大目走在最前,后面跟着马超和庞德,所有人默不作声,抬头赶路。
直到走到石级的尽头,一片新旧不一的坟冢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这些坟冢有着基石的基石,统一的规制,密密麻麻遍布在石级右坡。
很显然,这是一个家族的墓园,而典韦他们脚下的石级应该就是这些墓主人的子孙修建的,许是为了方便祭奠这些祖先。
但此刻,岁月斑驳,墓碑上的字迹已大多看不清了,只有那右坡上的松树亭亭玉立,它们沐浴着夕阳,将这里映衬的更加鬼气。
典韦只是瞟了一眼,后面就有一群甲士奔向了墓园,这地方很适合藏兵,这些甲士奔过去就是要检查一下有没有伏兵在那里。
典韦很谨慎,在甲士们还没有回来的时候,他并不急着继续登前。
他当然明白,越往后拖,敌人的体力恢复的就越多,而且天快要黑了,夜攻也更加危险。
但典韦并不在乎,他只感受一团烈火在胸口焚烧,此刻的他越是压抑这团怒火,到后面就爆发的越是凶猛。
当年在河济的时候,他带着一部南下,遇到了汉军。那一场夜战,他死了两个最亲信的部下,那一夜他悲痛欲绝。
而今日,他看到郭亮的残躯,看着昔日的弟兄手足就躺在那里阴阳两隔,昔日的悲痛再一次袭来。
那奚慎该死,死十次也不足惜。这种嘴上喊着弟兄,心里却要踩着弟兄们往上爬的畜生就该死。
他还是觉得王上心软了,给了那狗东西一个痛快,是我典韦,非寸磔了他不可。
而且就只有奚慎一人死还不够,那张飞还活着。
这是好事,这样张飞就能落在自己手里,这样就没有遗憾了。
所以他不能容忍有一点失误,于是他按捺着,按捺着,直到那些甲士奔了过来,对他摇了摇头。
此刻,典韦深呼一口气,对李大目道:
“大目,一会我先攻,你为我后继。”
李大目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
如果是以往,后面的马超早就跳出来了,他可不不是什么尊敬前辈的人。但自从在吕布手里死里逃生后,他变了很多。
不仅是他的脸变得纵横交错,他变得更是他的性格。
如果说以前他是一头呼啸的乳虎,那现在的马超就是一头能蛰于山岗,敛爪藏牙的顶级狩猎者。
所以他并没有和典韦争抢,因为他知道张飞没那么简单的。
想到这里,马超捏紧自己的环首刀,暗道:
“我以为吕布死了,天下就再无这样的人物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一个张飞,杀了这张飞,我就能走出吕布的阴影。”
很快,典韦在前头越走越快,而直到他们上了第一个坡后,就看到前方山道上一群甲士密密麻麻的等候着他们。
典韦没有任何话,带着甲士就猛攻了上去。
后面,李大目一咬牙,也带着甲兵支援了上去,只是并没有超过典韦。
……
八陡山的山顶上,刘备已经听到半坡上的厮杀,他看了看身边颤了颤的杨修,笑道:
“德祖,你可后悔?你们杨氏这一次押宝在我身上,看来是要血本无归啦。”
笑着笑着,刘备咳嗽了一阵,脸上一片涨红,半天才缓了过来。
而随着他的咳嗽,他肩窝一处伤口被扯动,开始映出了鲜血。
是的,刘备受伤了。在之前飞豹军攻山的最激烈时刻,刘备带着后备支援了上去,最后受伤退了下来。
之前他们的确给飞豹军造成了重创,但他们也不是没有结果的,而结果就是此刻躺在这处山棚里的一众尸体。
这些都是刘备的亲军,相互靠着,不下百具。
这些都是胜利的代价。
此刻随刘备退到山顶棚屋的还有数十名残卒,他们努力靠在一起,喝着袍泽们打来的山泉水,喘着粗气。
大量失血让他们极度口渴,可喝再多的水也补不上流走的鲜血的。就在刚刚,刘备已经亲自送走了四名部下。
所以别看他是笑对杨修,但杨修明白自家姐夫的内心是有多悲痛。
刘备是一个情感非常丰富的人,这既可以让他有非常强的同理心去在乎别人的感受,但也会让他比别人更受伤害。
而且对于一个合格的雄主,太多的感情也总是不合时宜的。
但杨修偏偏欣赏着刘备的这种细腻的情感,也许正是因为这份情感,他才有对汉室深沉的爱,也对张飞、陈到这些人有着远非义气能形容的羁绊。
所以杨修听了刘备的自嘲后,很认真的对刘备道:
“修从不后悔,而且不是我杨氏选择了玄德公,而是我杨氏上下很感激能追随玄德公匡扶汉室。在这黑暗沦丧的末世,我们很感谢你让我们成了那道光。”
刘备不以为然,他的眼睛依旧看着中坡,那里的厮杀声越发大了。
他悠悠的对杨修道:
“其实没你说的那样,我本就是汉室宗室,是父祖给了我生命,是汉室给了我身份,最后为汉室鞠躬尽瘁就更是理所应当了。所以德祖,我刘玄德只是一个失败者,纵想我这一生,好像从来就没有成功过,又何德何能成为你口中的那束光呢?”
杨修下面的话值得刘备一生铭记,他大声对刘备道:
“从来就没有什么应当如此。难道就只有你刘玄德为汉室宗亲吗?高祖之后天下不知凡几,但几人能逆流而上,为汉室中兴而奔走?这天下恰恰就是少了应当。天子不应当爱抚万民吗?贤大夫们不应当协理阴阳,鞠躬尽瘁吗?天下豪吏大家不应该造福地方吗?但几人做到了应当?这天下应当的,现实总是难做到。”
“而你刘玄德,你是我敬慕的英雄。今日我们纵然是败了,那又如何,此去阴土我们再招旧部,咱们到哪里,就在哪里守护这大汉的天下。”
说完,杨修委顿着跪在了地上,泪流满面。
此刻刘备沉默了,他将杨修扶了起来,拍了拍杨修衣袍上的尘土,笑道:
“德祖,我要带着弟兄们下去了,你也一起吧。”
此刻,杨修忍住悲痛,抽出自己的环首刀,大声回应:
“随刘公杀敌!”
此声后,是数十名颤颤巍巍站起来的身影,他们鼓足气吼道:
““随刘公杀敌!”
接着,在最前头两个身影的带领下,他们义无反顾冲下了山。
……
在奚慎的大帐内,张冲坐在奚慎的席子上,他的旁边插着香。
距离典韦他们攻山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了,他既然定了半个时辰那就是半个时辰,看到最后一点香落尽,他对帐外的蔡确道:
“时间到了,让张辽几个跟我上山。”
帐外的蔡确有点着急,他劝道:
“王上,天黑了。夜里攻山太危险了,还是让我先带着张辽他们一起上吧。”
此时张冲已经抽出环首刀,走出了帐外。
那里,张辽、程普、高顺等横撞将们已经甲胄齐备,肃穆等候。
张冲只是对蔡确说了一句:
“阿亮的头还在山上,他等得太久了。”
但正当张冲跨步,就见到前方山道上,一名血污的甲士狂奔而下。
此时天色有点黑了,但张冲依旧认出这是马岱。
马岱兜鍪破碎,手里捧着一雕枯首级,奔到张冲面前,单膝禀报:
“王上,典、李、马、庞四将不辱使命,阵斩贼将张飞,刘备重伤被俘。”
说着,马岱就奉上了手里的首级。
这是郭亮,长时间的失血已经让他的头颅非常惨白,但依旧可以看到其惊怒的表情。
张冲捧着郭亮的头,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见此,马岱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道:
“王上,刘备伤重已经下不了山了,他临死前说想见见王上。”
张冲看着眼前黑暗中的八陡山,叹了一口气,将郭亮的首级递给旁边的郭祖,嘱咐他将郭亮的首级缝合好。
嘱咐完这些后,张冲才走上山道。
他的后面,蔡确等人亦步亦趋,而马岱也赶紧起身,准备要给张冲带路。
可就在张冲走上山道没几步,其人又忽然返回了。
马岱等人不明所以,但也只好跟着下来。
黑暗中,他听到了王上的话:
“你去和典韦他们说,将刘备和张飞这些人都葬在这八陡山吧。对了,告诉刘备,就说我张冲认他是个英雄。”
说完,马岱看着王上他们头也不回,向着山外走去。
他恍惚了一会,随后转头奔向黑暗,给那刘备带去王上这最后的一句话。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