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空间内——
“沈逐凰,你在幻境中为我收了多少次尸,你还能数得清吗?!”
“四百二十七次。”沈逐凰语气平淡地回应了她。
舒语芙一怔,晦暗的瞳孔里有一瞬的动摇,但这点动摇便如同幽夜林丛间,摇曳而过的流萤般,很快便再寻不见半分踪迹。
在她舒语芙短暂却又漫长的无数次生死回转间,她所见,所感,所知,所参……全部都是恶意。
她的人生被恶意毁去,她的心念被恶意侵吞,她最畏惧最厌恶也最痛恨的存在,却就以那般她最憎恶的姿态,强势又蛮横地刻写在了她的灵魂上,刻在了她身体的每一处……
让她长成了现在这个,假披了几张人皮,拟出个做人模样,实则内里却是这世间所有恶念的聚成体,是一只彻头彻尾的肮脏怪物。
可站在她对面的这个人呢?
永远坚定,永远强大,就算她将对方打落进尘埃,将其狠狠地踩践在脚下,也肆无忌惮地将自己心中一日盛烈过一日的恶意,毫不留手地发泄在她身上……
可即便这样,即便她这样做了,可为什么,眼前这个人看着她的眼神,还是让她某一个瞬间,会生出一种想要退缩的畏惧之感?
明明许多次,她是那个占据上风的人……
可为什么,沈逐凰在面对她特意为其准备的,各种各样的残酷刑罚时,却还是会用那种清清冷冷的平静目光注视着她?
哪怕她将本该由自己承担的鬼面疮,移转到她的身上,毁去她的面容,抽离她的灵根,又用匕首一点点生剖了她的仙骨……
还踩断了她能够握剑的双手,让她一个天资卓绝的剑修,沦落成一个甚至提不起,也握不住自己本命之剑的可怜虫。
可为什么,她还在用那种目光看她?
用那种平静的,冷冽的,既无恨意,也无在意,就好像她舒语芙,人在她沈逐凰面前,实则于对方的眼中,同一片云,一阵风,或是一颗石子,都没什么区别。
可是为什么,会没有区别呢?
如果沈逐凰看她的眼神,同看旁人也没什么区别的话,那不就是在向她宣示——
说她沈逐凰,即便当真沦落到,和她前生一般无二的悲惨境遇中,对方却也永远不会如她舒语芙一般,向着施暴者哀嚎求饶,摇尾乞怜,露出最可笑最荒诞也最不堪的一面么?
可她如此痛苦,纵使封存前生轮转的记忆,灵魂却依旧记得沉陷于梦魇中的滋味……
这样痛苦的她,又如何能接受沈逐凰这般坚定无移,毫不动摇地回应?
她看着沈逐凰,就像是在照一面,这世间最清透也最澄明,能够一下就照进她魂灵深处的镜子。
她同她相对而立,目光相视,每一次在对方的眼瞳中,所看到的都是卑微可怜,肮脏可笑,任人欺辱践踏,折磨戏乐的自己。
这世间,怎么就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简直要比前半生那些,对自己施加各种各样残酷恶意,至今仍是她心中不可抹消之阴影的存在,全部都加起来,还要让她讨厌憎恶那么多!
她舒语芙,宁愿永坠黑暗,也绝不想看见一个,同她像是镜面双生,起始相同,去路却永远相反,可以走向另一条光辉灿烂,她却永远触及不到之路的存在。
那样的话,她的人生,她所遭受过的一切,她现在正踏行着的道路,岂不是都显得——太像个笑话了吗?
她已经足够可悲,不需要笑话点缀。
“沈逐凰,你还真是——”舒语芙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
自她周身所蔓延出的恶意,有那么一瞬,让站在她对面的沈逐凰,觉得自己恍若置身于深不可测的幽渊。
“一点都没变啊。”
沈逐凰清冷的神情,并没有因舒语芙的这句评价,而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她只是平静道:“你看起来,却好像有些不同了。”
舒语芙敛于袖中的手,因沈逐凰这句过于敏锐的话,而蓦地收紧。
但她面上的神情,却也保持住了先前的姿态。
“这是最后一战了。”
于舒语芙手中,一条血红色的长鞭,在灵光散却后显现。
她将这根长鞭握在手中,看向沈逐凰的眼神,第一次是真真正正的战意,而并不掺杂其他。
沈逐凰看向舒语芙的眼神,倒因为对方此刻表现出来的状态,而终于有了一丝的微澜。
但这一丝微澜,同样也很快隐去。
无论此刻同她说要最后一战的舒语芙,究竟是抱有怎样的想法,她要做的,都只是如她破开幻境之前,所决定的那般。
在与她在意的人相互汇合,重新站到逆簌对面之前,先在她与舒语芙之间,做一个了结。
沈逐凰周身剑意盈然,横剑于身前时,气势也攀升到最极致。
舒语芙的过往,确实很沉重,但她沈逐凰,也有她的立场,和她必须要继续前行的路。
困陷住舒语芙的梦魇,也并非她沈逐凰造成。
她与她,在最开始时,也不过是逆簌为谋夺神位,实现自己野望,而精心选中的两颗棋子罢了。
命运的轮盘上,时间一旦开始交错,对与错,便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有的,只是立场相悖,各谋其事罢了。
且站在她对面的,是舒语芙。
一个稍有不慎,便会将她与她在意的人,通通拖拽下深渊的危险存在。
于这一点,就算不论她两百年前,与舒语芙之间的那桩旧孽——
只说百年前,在萃仙大会的秘境中,她遭遇到的多次截杀;晏师兄为救她,数百年修行之道毁于一旦……
以及之后,夙邈依托于现实,推衍出的另一种可能,于那场幻境中所发生的一切,再没有人比沈逐凰更清楚的了——
清楚如果当真给予舒语芙,以同样的局面,对方是一定可以将幻境中发生过的一切,都变成血腥残酷的现实的。
且说不准,会比幻境中,沈逐凰所亲历过的,还要让她摧心断肠更甚。
对于同样有足够能力,成为他人生命中,不可磨灭之阴影的舒语芙,沈逐凰绝不会容许自己,对其有一丝一毫的心软,更不会允许自己对她放松一丝一毫的警惕。
她对舒语芙,始终抱有绝对的戒备。
所以,沈逐凰绝不会动摇。
更不会拿她自己的性命,和她想要拥有的以后,来赌舒语芙在恢复全部记忆,也知晓逆簌才是愚弄其前生,真正罪魁后的幡然悔悟。
毕竟,她与舒语芙之间,从不是是非对错,谁的境遇更凄惨一些,便能分说得清的。
所以,便也不必分了。
她与舒语芙之间,注定只能存活下来一个。
相信舒语芙,也是如她一般无二的想法。
———
银白色的霜雪之华在沈逐凰身周蕴生,于这方旷阔的空间内,狂烈的朔风不知从何处而起,呜咽着呼啸而来——
待刮至近前时,鹅毛般的飞雪自辽远的天幕之上,纷纷扬扬地倾落而下。
就在沈逐凰的背后,于这一刻,像是忽而结凝出了一方,被霜雪满覆,瞧来剔透漂亮,给人的感知却又是凛寒入骨的冰雪世界。
舒语芙握紧手中的长鞭,于至恶之魂彻底被逆簌唤醒后,充盈于她体内每一处,那满溢到她几乎都要控压不住的恶意……
在这一瞬,也终于被她毫不顾忌地,向着沈逐凰全然释放而出。
恍若永夜降临,铺天盖地的恶意化作狰狞可怖、藤须一般的阴影,从舒语芙身后,正缓缓铺展开来的漆黑深渊中,狂烈扭曲地向着沈逐凰的方向探伸而出。
她要将她拉向地狱,同她一样的地狱。
沈逐凰的栖凤剑,与舒语芙手握着的凝煞鞭,交缠相击的瞬间,于她们分处的两侧,极致的黑与极致的白,也在这一刻悍然相撞。
黑与白,同一个空间,却划分出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两相对峙,泾渭分明。
————
“沈逐凰,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想要守护的东西越多,最后便越是会两手空空——这个道理,我不是两百年前,便已经告诉过你了吗?”
“你吃的教训还不够吗?”
“八种禁术带来的副作用,很难熬吧?这就是你做圣人的代价呢!”
随着时间的流逝,舒语芙能够清楚地感知到,沈逐凰在同她过招时,于肢体上似有若无的迟滞感。
她微眯眼睛,抓住一点空隙,毫不留手地挥动手中长鞭,让沈逐凰伤上加伤,口中更是嗤笑出声,为沈逐凰一如既往的天真。
“你以为你那样拼命,那些人就会感激你吗?他们不会的。”
“就像你从前,在凌波宗可是他们人人敬仰爱戴的大师姐,可当你落坠下来,他们可有一人,如你当初为他们的那般,伸出一只坚定无移的援助之手吗?”
“没有呢!”
“人心就是这样肮脏的东西,你却总还是犯傻。”
“难道就是为了显示出,这天底下,就你沈逐凰走的是正道,行的是善事,全天下就你最清贵高洁,不染这世间的半分尘埃?!”
沈逐凰生受了舒语芙那毫不留力的一鞭,喉咙微动,将纷涌至口唇间的血意,又生生压下。
她握紧栖凤,手腕翻转,向舒语芙的侧颈处,斜斩一剑。
银白色的剑华破开沉笼于眼前的无边黑暗,沈逐凰的声音也从这耀目的光辉中传来。
“我并不需要那些人的感激。”
“我也只是做了,在当时我认为需要做的事。”
“至于你说的人心……我也从不觉得,它是经得起考验,或者说,需要去考验的存在。”
“没有那种必要。”
“但行心中事,莫问前程遥。”
“舒语芙,你是否忘了,我修的是万事随心的逍遥道!”
“啊!”沈逐凰的这一剑,到底是落在了舒语芙的侧肩上,让只来得及避开侧颈这种要害处的舒语芙,惨叫出声。
无他,只因沈逐凰这一剑,锋锐强势到将舒语芙的肩骨,都直接劈斩开来了,强烈的痛意将舒语芙席卷的同时——
一种像是刻写在她神魂深处的,对沈逐凰剑招的恐惧,突如其来地就将她吞噬!
让舒语芙眼前闪动着的,都是沈逐凰那明泓异常,也凛冽异常的剑光,它们还交错相击,挥斩得密不透风,像是覆笼在她周身的,一张严丝合缝,叫她无处可逃的剑网。
舒语芙握鞭的手,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异变,而不可控地抖颤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只是被沈逐凰斩了一剑而已,她为何会如此恐惧着对方?
明明在百年前,于萃仙大会秘境中,传承之地的石塔里,她与沈逐凰的那场交锋中,对方用手中的这柄栖凤剑,都把她从脖颈向下,整个劈开,只一层血皮勉强相连——
那般血腥可怖的记忆,还留存她的记忆中。
她却都不曾因为这段记忆,而不敢拿手中鞭,迎上沈逐凰的剑招。
可为什么现在,只是被沈逐凰的栖凤剑劈斩了一下,她就成了这副不中用的模样?!
虽然她与沈逐凰对战,确实也没准备,就以沈逐凰这种蠢人,所以为的光明正大,同其堂堂正正的较量到最后。
舒语芙也确实留有暗手,就等沈逐凰稍有松懈的那一瞬,然后她就以逆簌预先交代过的秘术,取沈逐凰而代之,再以沈逐凰的身份,去见其最在意的师姐和师兄们——
可现在,这些谋算要想实现,却都还未到最合适的时机啊!
她竟就出了这样的岔子。
是沈逐凰看出来了什么吗?
不可能!
沈逐凰这样的蠢货,在看了她过往那样惨烈的记忆后,怎么可能对她半分动容都没有?!
她发现不了的!
所以一定是巧合!
“沈逐凰,你对我做了什么?!”舒语芙的心态几乎快要崩盘,问出口的话语,却还在强装怒火中烧之余,存有几分理智的模样。
“我原还以为,你是个多堂堂正正的人。”
“虽然我厌恶你,不,我憎恶你,却还是不得不承认,你的确当得起剑修这二字!”
“可你竟然在你的剑招中,做这样的手脚,你实在是……”
沈逐凰在对战时,一向都是最专注的,她自是也注意到了舒语芙在被她的长剑,劈斩入体内后——
于舒语芙的身上,所表现出的,明显不止是因为剑身入体的痛意,才颤抖成这般惊惶模样的姿态。
但在她去思量出,为何舒语芙对她的剑招,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应之间——
沈逐凰更想弄明白的是,为何她在舒语芙惊惶的神态里,窥见了几分像是预想中的计划,突然破灭一般的失态之色呢?
舒语芙,果然永远都不会让她的戒备之心,成为无用功呢。
对她有任何的留手,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
沈逐凰再一次确认了这一件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