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空间内——
土地神庙中,由她自己亲眼见证的惨剧,是否就是在当时还是幼婴的舒语芙亲历,沈逐凰尚未可知。
但之后情景变转,她又看到了幼年时的舒语芙,于寒冬腊月,孩童们天真活泼的嬉笑声中,被推进了如玉似镜的冰湖中。
她背对着人群,面朝下地跌坠下去。
凿冰人取冰过后,在冰湖上留下的空洞又深又冷,她全身浸入寒泉,来不及呼吸便被夺去了所有的温度。
沈逐凰看着舒语芙瘦小的身躯,在落坠进冰湖中,她甚至都没能扑腾两下,只是小小的身体应激性的抽搐了几下,便了无声息地向更深处坠去。
而在冰湖旁,那些嬉笑着将舒语芙推向死亡的孩童们,却早已经又笑着跑向了别的地方。
孩子们的快乐来得天真又简单。
他们或许还会有许许多种,更新鲜也更有趣的玩法,在等着他们去品尝经历——
而作为过去的舒语芙,她只会被忘却在这方冰湖中,永远地沉眠其下,永远地无人在意。
沈逐凰站在原地,静默看了良久。
剑光劈开冰面,银白色的光耀将舒语芙已经冻得青紫的小小身体,托举了上来。
依旧是如土地庙中,沈逐凰做过的那般,于冰湖后面,时正冬日,无叶无果显得光秃秃的林间,多了一方小小的无碑土墓。
沈逐凰收剑转身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又变了。
被酒鬼养父殴打,卖到赌坊还债,被人诬陷偷钱,流浪到街头乞讨,用黑馒头逗她学狗爬,在她照做后又夺走馒头对她拳打脚踢……戏弄,辱骂,欺压,殴打,这些满斥着舒语芙的人生。
不,该说一遍又一遍的人生才对。
因为,在沈逐凰依据对方的骨龄,判定舒语芙终于长至十一岁时,她作为一个始终保持沉默的旁观者,都已经有些数不清楚——
她为这样的舒语芙,收过多少次尸了。
而转机也就在舒语芙的十一岁,她被邪修看中,从凡俗界带往了四重天,但随后发生的事……
一百年,舒语芙在那个邪修的手中,苟延残喘,痛苦挣扎了一百年。
从那个邪修最初还算温和些的手段,到后来逐渐地,已经不再是单纯为研究自己的邪术,提升他自身的修为——
而是将自己各种在旁人身上,绝对无法实现的可怖念头,通通付诸在了舒语芙的身上。
对于一个邪修而言,再没有一个能像舒语芙这般,只是教她入了筑基境,便可以接受他这么多种花样繁多的磋磨,且还一直能吊着一口气,伤而不死,合他心意的存在了。
他不仅自己用得开心,还拿舒语芙去同旁的邪修做交换……
之后,舒语芙的生活,更是用“炼狱”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沈逐凰无数次甚至都准备拔剑,一如既往地为舒语芙收尸。
她也以为这样的场景,会很快就再一次地发生变化。
可是并没有。
舒语芙每一次都“奇迹般”地从那些邪修的手中,痛苦且绝望地存活了下来。
她自己也想过主动去死,可是那些邪修对她的监视无处不在,对她的管控,更是随着她“不死资质”的显露,而日渐强势。
被那些邪修察觉到有主动寻死念头的舒语芙,遭受到了远超以往的残酷对待。
而在那场像是天上的圆月,都要被地上舒语芙的鲜血,浸染成红色的惩罚之夜过后——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是舒语芙日常的真实写照。
在她身上的,那让邪修们视若珍宝,狂热万分的,所谓的“不死资质”,于舒语芙而言,就是这世间于她,最残忍的诅咒。
活着的每一息,都在用她正亲身体会到的一切来告诉她——
她以为的来到四重天,是重获新生,也是脱离苦海,才是另一个更绝望也更黑暗的深渊,对她张开血口,将她嚼碎吞下的开始。
同现在她所正经历着的那些相比,从前的那些,竟也都不算什么了。
逃离不幸过往给她留下的恐怖阴影,居然是让她再陷入一重更可怖更黑暗更无从逃离的阴影中。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仟仟尛哾
怎么会有她这样的活法?
难道有的人生来,就是为了承受苦难,遭受折磨,日复一日,没有片刻的安宁之时?
舒语芙不清楚,旁观的沈逐凰也只静默看着。
沈逐凰知道,如果这些正是舒语芙过往中,对方曾真实经历过的一部分……
那么能让现在的这个舒语芙,成为之后她在凌波宗见到的那个舒语芙的契机,也许马上就要到了。
但出乎沈逐凰意料的是,这个契机来的很平静,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声势,也没有什么新的无可接受的折磨。
契机来临的那日,甚至比之昨日,还算是稍平淡了些的一日。
不过若是每天都身在地狱,那么每一日,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至少,对舒语芙而言,应该是这样的。
所以,她只是如往常一般的,在一众邪修狂热的目光注视下,踏入他们新调配出来的一汪血泉中。
毒虫咬噬着她的身体,青紫色的裂纹爬满她光|裸的身体,凄厉的哀鸣还未来得及从她口中发出,她的世界就彻底黑暗下来。
视力只是一个开始,听觉,嗅觉,味觉,最后是知觉。
她的五感都在这场名为试药,实则同酷刑也没什么区别的试验中,一个又一个地被剥离,离她而去。
谁也不知道,这汪血泉所造成的效果,会是短暂,还是永久。
如果是永久的话,她就要永远过上这种,意识清醒,身体却再不受自己掌控,还永远都沉陷于黑暗中的日子吗?
她不要这样。
凭什么她就要遭遇这些?
这世间所有的恶,为什么都只要她一人来承受?
为什么偏偏就是她?
是啊,为什么偏偏就是她?
这些恶意,将她的活着,变成她心中最痛苦,也最不愿继续下去之事,多到让她每一日、每一息,都觉颈上紧勒着一根锁链,已经快无法呼吸的恶意……
她到底为什么,要平白承受这些?!
难道说,这也算是一种天命?
天命为她写定的人生,就是让她一刻不停地受罪受苦,没有尊严,没有廉耻,没有光明,没有希冀,没有任何同美好相关的东西,活得非人非鬼,畜生不如?!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不,已经是这样了。
是了,她已经在这样活了。
刺目的红光从舒语芙身上迸发而出,那高悬于虚空中的皎月,一如舒语芙被邪修施以最残酷刑罚的那夜。
只是这一次,这轮象征着圆满和永恒,这般美好祈愿的圆月,却在眨眼间,便被浸染成了极为诡异的血红之色。
在血池旁的这些邪修,为舒语芙身上迸发而出的红光,以及天幕之上,那轮巨大的血月,而惊骇到睁大双眼,下意识地想要后退的时候——
无数道红光犹如这世间最为细密,也最为锋锐的红丝,从四面八方而来,却又只在一息之间,便洞穿了这些邪修身体的每一处,包括他们的眼珠在内,将他们直接钉死在了原处。
沈逐凰站在原地,看着舒语芙披沐着红光而出,俯身捡起她那件丢掷在血池边,也被满浸了血色的“红袍”。
待舒语芙将这件血衣慢慢穿好,再抬眸时——
沈逐凰知道,逆簌想要的结果,已经达成了。
【至恶之魂……原来是这样养成的】
沈逐凰站在舒语芙的对立面,如她们之间曾无数次所处的位置一样,她知道,现在的这个舒语芙,是看不见她的。
但在这个舒语芙的之后,真正的舒语芙,应该是一直注视着她的。
【该结束了】
沈逐凰在心中,给自己这样说道。
无论是她与舒语芙之间,还是这场经逆簌特意编织出的回忆性幻境,都该彻彻底底地结束了。
沈逐凰抬眸,目光清明地望向空中的那轮血月。
“轮回斩。”
银蓝色的剑光承沐着红耀,劈开深黑的虚空,直向高悬于穹顶的那轮血月而去。
剑光劈斩开血月,下一息,天地倒转,漫天光华散如星辉。
那属于舒语芙的回忆性幻境,崩塌了。
————————
神魂回归身体的晕眩感还未散却,沈逐凰就先横剑于身前,勉强抵御住了舒语芙向她心口,直刺而来的一击。
舒语芙一击不成,却也并不失望,而是撤剑又刺,沈逐凰也只能抬臂以剑相挡,一时间,剑击之音在这方空间内鸣响不休。
仓促迎战的沈逐凰,甚至连身周的环境都没能看清,便已经被不知何时竟也修习了剑术的舒语芙,拖入了战局之中。
就这样两剑相交过了半刻钟,神魂重新回归身体的沈逐凰,终于适应了自己最原本的状态。
但与此同时,先前她自己施展出的八种禁术,所给她身体带来的副作用,加之逆簌又为她新添的那一种……
这些副作用加起来,对她身体所造成的近乎毁灭性的影响,也终于在这一刻,似洪潮来袭般全然爆发。
沈逐凰回击的手,不可遏制地慢了一瞬。
也是这样的一瞬,舒语芙手中的长剑,毫不留情地刺穿了沈逐凰的右肩。
鲜血淌涌下来,刺鼻的血腥味在此方还算封闭的空间内,一点点的蔓延开来。
“沈逐凰,我的剑……学得如何?”
舒语芙轻慢的声音在沈逐凰对面响起,沈逐凰也终于有余暇,去看舒语芙此时的模样。
却见对方用的,竟不是如她预想中的,那张在云芙圣女这个身份死去,又复生成功的,千芙的面容。
而是于两百多年前,她在凌波宗时,第一次见到对方,且其作为舒语芙时的模样。
如果不是沈逐凰很确定,她已经出了逆簌特意设下的幻境。
只看着眼前的这个,犹似旧人至的舒语芙,她几乎都要以为——是属于幻境的场景又变幻了,来到了有她与舒语芙之间,产生交集的新情景了。
舒语芙见她不答,眉眼间的厌恶似是更盛了几分,握着剑柄的手也骤然收紧,手腕翻转,像是准备转动剑柄,让利刃在沈逐凰体内搅动,直接废掉她用剑之手的肩膀。
但她只刚有了转动剑柄的动作,还未来得及付诸于行动——
沈逐凰的本命之剑,栖凤便随她心念而动,在舒语芙身上同样的位置,还了一个更快更深的穿透伤。
“啊!”
舒语芙惊痛之下,握着剑柄的手都略微松开了些。
沈逐凰看准时机,用她另一条完好无损的手臂,握住外露在她体外,未全然刺进她体内的一段剑身,将舒语芙的剑,就这样从她自己体内利落拔出。
长剑落地的声音在这方空间内响起,沈逐凰手中蕴出一点灵光,在自己肩周快点数下,方才将右肩伤处,因为突然拔剑而欲喷溅而出的鲜血,勉强止住。
过度使用禁术的副作用,还在沈逐凰体内尽情地肆虐着,它也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沈逐凰的忍耐和意志。
但也许是夙邈的神佑在庇护着她,此刻虽然沈逐凰的肩膀又受了新伤,但禁咒的副作用对她造成的痛苦,她竟也比先前,稍稍适应一些了。
沈逐凰将栖凤剑换至左手,对上舒语芙恼怒加之憎恶的目光,也只是淡淡回应了她先前的问题。
“你并不适合用剑。”
杂念太多,无法为一事心无旁骛者,是不可能在剑道上有所成就的。
这后一句话,沈逐凰还来不及说出,便见同她对面而立的舒语芙,表情阴鸷的对她嗤笑一声。
“是啊,剑这样的澄明之器,在你眼里,我这样的人如何配用?”
“尤其是,还和你这样,从前是高高在上的仙门大师姐,现在又是整个九重天域,最为出挑的仙门天骄,用同样的武器……岂不是玷污了你?”
“沈逐凰,你说为什么,同样是弃婴,同样是被那人选中的棋子,为何我与你之间,就会有这样多,这般天差地别的境遇?”
“你知道,当我从炼狱中好不容易爬出来,在凌波宗第一眼看到你,心中有多羡慕吗?”
“可是为什么,你要让我知道,原来你也曾是个出身凡俗界的弃婴?”
“且比起我被人当做活命的肉食,被赌鬼捡去,被当畜牲贩卖,之后更是颠沛流离,每时每刻如置地狱,你居然能够被仙门天骄看中,还收入门下,做了他的第一位亲传弟子……”
“你可知道,你所拥有的一切,是我前半生梦魇一般的境遇中,连做梦都无法想象到的事?”
“我好恨你啊,我真的好恨你!”
“为什么这世界上已经有了那么多幸福的人,可偏偏还要再有一个你这样的,能和我所处的地狱,形成最鲜明,也最残酷对比的存在!”
“且你还要让我看到你,让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原来同是凡俗界没人要的可怜弃婴,却也有人可以走出和我完全不同的路。”
“一条光辉灿烂的路……”
“可是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呢?”
“沈逐凰,你在幻境中为我收了多少次尸,你还能数得清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