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想错了,我不该只在这些大城市里找他,北栾,奉天,金陵,上海,苏州这些地方我都去过了,全都没有他的消息,我想,我也许应该去一些偏远的小地方,或者就在辽源附近,也许会有他的消息。”
樊亭手里握着一杯热茶,与对面的何子亮轻声说道。
“大姐,”何子亮心下有些怅然,在他心里更认为裴湛山当年在松山就已经牺牲了,可看着樊亭的眼睛,这些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说道,“好,我陪你一起。”
“不用,子亮,你快些回美国吧,二妹和东东都离不开你。”樊亭回绝了何子亮的话。
“还有念念,请你告诉她,妈妈会继续寻找她的爸爸,让她平日里要听你和二妹的话,妈妈会尽最大的努力,为她把爸爸带回去。”樊亭又是说道。
何子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看着樊亭的眼睛,“大姐,你自己一定要多保重,有事就给我们发电报,我会立马赶回来。”
樊亭点点头,为了让何子亮放心,微笑着说了一个字,“好。”
何子亮离开了樊亭的房间,樊亭放下手中的水杯,慢慢地走到了窗前,擦了擦窗户上的雾气,向着外头看去,四下里黑漆漆地,什么也看不清。
她发了一会儿的呆,心里又是浮起了那一个名字,裴湛山,你知道我在这样寻找你吗?
美国。
天气晴好,草坪上不时传出孩子清朗的笑声。
遮阳伞下坐着一位少妇,她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手中拿着果汁,正含笑看着草坪上的两个孩子。
何子亮走了过来,揽住了她的肩,也是与她一道向着草坪上看去,就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正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在那里玩耍,姐弟俩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那少妇将手里的果汁送到了丈夫手中,轻声说了句,“给姐姐的信写好了?”
何子亮点了点头,“我的,你的,还有念念的,就连东东也画了一幅画,一道给大姐寄去。”
樊玲看了孩子们一眼,说,“我想再给两个孩子拍一些相片,一起给姐姐寄过去。”
“好。”何子亮微微一笑,“我给你们拍。”
樊玲也是抿了抿唇角,她走出去几步,对着草坪上的孩子们招了招手,“念念,东东,快过来,我们来拍照。”
听见她的话,就见那少女牵着小男孩的手向着她快步走了过来,阳光落在那少女身上,照着她明丽可人的笑容,樊玲只觉有些恍惚,这孩子既像父亲也像母亲,在她身上,她可以看见裴湛山与樊亭的影子。
东北。
樊亭仔细地看着手中的相片,那是她刚收到的,相片上有樊玲与何子亮夫妇,也有裴念与东东两个孩子,有一家人的合照,也有两个孩子的单人照,樊亭唇角噙着温柔的笑窝,一直看了许久,才将相片小心翼翼地收好。
刚收好相片,就听屋外响起了敲门声,樊亭说了句“请进”,就见几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对着她齐刷刷地唤道,“夫人。”
“黄长官,孙长官,吴长官,快请坐。”樊亭与几人招呼着,张罗着要为他们倒水。
“夫人,您快别忙活,”黄占龙连忙开口,他的脸上有些许的为难之色,说,“我们哥几个想着来和您说几句话。”
其他两人的脸色如黄占龙一样,都似乎有些不敢去看樊亭。
“有什么话,各位请直说吧。”樊亭让他们在沙发上坐下,自己也是坐在了一旁。
黄占龙搓了搓手,几个男人对视一眼,黄占龙一咬牙,开口道,“夫人,这两年,您差不多把整个东三省都找遍了,大到奉天,小到那些岭子村子,我们,我们实在不忍心看着您这样苦下去。”
“跟了大帅那么多年,我们都知道,大帅他心里最惦记的就是您和念念小姐,你们娘俩好好的,大帅……大帅的在天之灵就会欣慰了。”
听着这句话,樊亭的眼睫微微颤了颤,“你们也觉得他死了?”
三人都是沉默了,其中一个咬了咬牙,向着樊亭看去,“夫人,这么些年都过去了,大帅要活着,他绝不会没有消息,他那样的人物,怎么会没有消息?”
樊亭没有吭声,眼眶却是红了起来。
“夫人,您回美国吧,念念小姐还在等您回去。您也不要再花钱了,大帅留给您的钱,是要您好好过日子的。”黄占龙看见了樊亭红了眼圈,却还是狠下心又是说了句。
樊亭仍是没有出声,只有眼泪往下掉。
见她如此,即便这几人都是行伍出身,打过硬仗的汉子,也都是心酸不已,就连黄占龙也是湿了眼眶。
“夫人,您和念念小姐多保重,国内不太平,以后您带着孩子,就别再回来了。”黄占龙抹了一把脸,对着樊亭开口。
樊亭深吸了口气,她慢慢地止住泪,也没说什么,只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了一只小箱子,那箱子里不知装的是什么,似乎很沉,樊亭抱着很吃力,却还是稳稳地将那箱子送在了三人面前,打开,就见里面是满满一箱子的银圆,还有好几根金条。
“夫人,您这是?”三人都是一惊。
“我知道,他有很多士兵都在战场上豁出命和日本人打过仗,有好些还被抓进战俘营做苦力,被日本人送去挖煤,挖矿,铺铁路,也不知是死了多少人,活下来的人好容易等到了战争结束,却连最基本的生活也得不到保障,这些战士不该被辜负,也不该过这样的苦日子,请你们替我把这笔钱分给他们,我想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督军没有忘记他们,不然,裴湛山会怪我的。”
三人听完了樊亭的话,都是感慨万千,黄占龙更是红着眼圈,与其他两人一道起身,向着樊亭齐齐敬了个军礼。
苏州,秋色正浓。
乡下的宅院前,坐着一位老太太,她眯着眼睛打量着手中的相片,与一旁的女子问道,“这是念念小姐?”
那女子微笑着点头。
“阿弥陀佛,念念小姐都长这么大了,成大姑娘了。”老太太擦了擦眼睛,笑着开口。
“是啊,到了冬天就十五岁了。”那女子也是向着相片里看去,相片上的少女穿着纱裙,梳着长发,她的肤色白皙,秀丽的面庞上却长着一对十分英气的眼睛。
“十五岁,阿弥陀佛,念念都十五岁了,瞧她长得多俊俏,像你,也像她爸爸。”李嬷嬷感叹道,犹记得当年念念在她怀里还是个奶娃娃,如今竟已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是啊,”樊亭看着女儿英气的眉眼,轻声道,“还是像她爸爸多些。”
李嬷嬷叹了口气,放下了照片,“还要找下去?这么些年了,还不放弃?”
樊亭没有说话。
“大小姐啊,该放下了。”李嬷嬷伸出粗糙的手掌,缓缓地握住了樊亭的手心。
樊亭压住心酸,仍是微笑着搀起了李嬷嬷,“好了嬷嬷,咱们不说这些,起风了,咱们快回屋吧。”
“哎,也好,人老了,经不得风了。”李嬷嬷在樊亭的搀扶下慢慢的进了院子,樊亭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她的面颊上褪去了从前那让人惊艳的美貌,越发的温柔可亲起来。
樊亭在乡下陪了李嬷嬷几日,离开的那天也没让李家人送,只拎着一只小箱子,打算回城去。
她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路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子,她静静地打量着家乡的一草一木,直到看见几个孩童手里拿着石头,正追着一个人打,那人衣衫褴褛,头发乱蓬蓬的,几乎将一张脸都遮住了,他抱着头,竟也不知道躲避,任由那些顽童将石块扔在他身上。
“别打了,都快停下。”樊亭看不下去,上前呵斥着,她从包里取出了一把糖果,孩子们接过一哄而散。
她看了那流浪汉一眼,心中只觉不忍,她取出了点心与几块钱,送在了那流浪汉面前。
那流浪汉似乎许久不曾吃过东西了,看见樊亭手中的点心,他的眼睛一亮,一把从樊亭的手里抢了过来,将樊亭撞在了地上。
樊亭蹙了蹙眉,揉了揉被撞疼的脚踝,她刚要起身,可抬起头时,她愣在了那儿。
她颤着手,拨开了那流浪汉的头发,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眼泪瞬间滚了下来。
那流浪汉仍是在大口大口的吞着点心,满是警惕地看着樊亭,似乎担心樊亭会来跟他抢吃的。
“我在等一个人,他曾问过我,等打完了仗,也许很多很多年都过去了,我们的女儿都要出嫁了,到了那个时候,我还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我一直都在等着他来找我,让我履行承诺。”
樊亭白皙的手指抚上了他的面庞,颤着声音说了句,“现在,我终于等到了。”
“亭亭……”那流浪汉喊出了两个字。
樊亭大震,“裴湛山,你认出我了吗?”
“亭亭……”流浪汉又是喊出了这两个字,也不再理会樊亭,低下头继续去找吃的。
“他是个疯子,谁都不认识,每天只会喊这两个字。”有村民走了过来,对着樊亭说。
“那把这个‘疯子’交给我吧。”樊亭含着泪,紧紧地握住了那流浪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