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蒙蒙亮。
裴湛山穿好了军装,扣好了最后一颗扣子,他戴上了军帽,从指挥所里走了出去。
“大帅。”
“大帅。”
众人看见他都是开口唤道。
裴湛山微微颔首,从林副官手中接过上了刺刀的枪,与众人道,“诸位,走吧。”
“是!”官兵们异口同声,持枪跟随着裴湛山向着前线走去。
九时起,日军的增援部队赶到,在飞机,坦克,与大炮的火力压制下,向着松山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所有的防线都已是岌岌可危,多处的防御工事在炮弹的轰炸下轰然倒塌,日军们喊着口号蜂拥而上,冲破了守军的防线。
裴湛山率着手下的将士打光了所有的子弹,第一个扛着刺刀冲出了战壕,看着裴湛山身先士卒,官兵们都是士气高昂,豁出命向日军猛扑,展开了数千人的白刃战。
夜晚。
阵地上终于恢复了平静。
裴湛山身边只剩下五百多名战士。
“大帅,刚才和军部取得了联系,委员长下达了撤退命令。”通讯员将一张长条送在了裴湛山面前。
裴湛山看了一眼长条上的字,与不远处的战士们道,“政府下了命令,让我们突围。”
“大帅,我们现在弹尽粮绝,突围说不定也会死,还不如留在这,跟鬼子拼了!”距裴湛山最近的军官想了想,攥紧了手中的枪。
“孙营长说的是,都是一死,我宁肯死在战场上,我不走。”
“我也不走。”
“松山已经是最后一道防线,若松山守不住,上海就完了,上海完了,那金陵也就完了,金陵,金陵可是首都啊!我也不走!咱跟鬼子拼了!”
“对,跟鬼子拼了!”
战士们的心中都充斥着一股子血性,面对武力装备与军事实力远高于自己的日军,这股子不怕死的血性都只来源于一股信念,是保家卫国的信念。
五百多位战士,竟没有一人选择离开,都与长官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决意与日本人决一死战。
裴湛山没有再说话,只缓缓起身,向着众人敬了个军礼。
全体官兵亦是纷纷站了起来,向着裴湛山回了一个军礼。
夜色静谧,没有了白日的炮火,阵地上一片难得的寂静。
“大帅,您要信得过我,您带上林副官和一支卫兵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两个团长围坐在裴湛山周围,其中一个方脸汉子对着裴湛山说道。
“说的什么屁话,”裴湛山骂了句,“大战在即,哪有长官自己跑了,把战士们丢下的道理?”
“大帅,松山守到了这一步,您做的已经够了……”
不等属下将话说完,裴湛山已是出声打断了他的话,“上海后面是苏州,苏州是我太太的家乡,我若不能为她守住家乡,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
剩下的这几位军官大多是跟随裴湛山多年的老部下了,俱是知道他对樊亭的心意,听他这样说来,所有人都是噤了声。
裴湛山向着战壕外看了一眼,有夜风不时吹来,十分的凉爽,他想抽支烟,无奈手边却是空空如也。
“大帅,这应该是鬼子在进攻前最安静的一个晚上了。”有人也是盘腿坐了下来,与裴湛山一道向着夜空看去。
裴湛山点了点头,“这也是我们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个晚上。”
他的语气十分的轻松平常,听在众人心里,倒也是觉得坦然了许多。
“你们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都写下来,让小宋带出去。”
小宋是个十七岁的小伙子,通讯兵,负责明日去师部传信。
“大帅,我,我也不走。”小宋听见裴湛山提起自己,连忙抬起头向着裴湛山看去。
“别说孩子话,这是军令,等天亮,你把松山的作战情况报告给师部。”裴湛山对着小宋开口,让人取来了纸笔,一一传了下去。
“我没什么好写的,国都没了,哪来的家?我在来上海之前就和我婆娘说了清楚,我要是战死,就让她把孩子交给我兄嫂,她自己改不改嫁都随她。”其中一个军官说。
其他人听了这话,有的倒是停下了笔,有的却是充耳不闻,在纸上“沙沙沙”地写了起来。
“大帅,您要不要给夫人和念念小姐留些话?”林副官将纸笔送在了裴湛山面前。
裴湛山想了想,还是扔下了笔,“我也没什么好写的,我以前一直耿耿于怀,耿耿于怀她心里没我,可现在倒觉得她心里没我也好,最起码不用难过。”
到了这一步,他最牵挂的还是樊亭,他不知道她的病情怎么样,能不能挺过这一关,以后若有人去欺负她,又有谁能为她撑腰。他唯一欣慰的就是在把她和女儿送到美国时,他已经为她们安排好了以后的生活,也为她们留下了足够的钱财傍身,她有钱,也有妹妹和孩子陪在身边,他觉得很放心,倒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牵挂,到了这一步,让她知道又是何必。
“我死了,也没人再去烦她,她心里应该更自在点。”裴湛山说完,举起了一旁的水壶,起身对着将士们道了句,“兄弟们,我裴湛山以水代酒,敬你们一杯!”
官兵们也是纷纷举起了手中的水壶,有人带头喊出了一声口号:
“和松山共存亡!”
“我等愿追随大帅成仁!”
“人在阵地在!”
裴湛山听着这此起彼伏的声音,他的黑眸透出一束光,唇角也是浮起一丝笑意,他点了点头,仰头一饮而尽。
天刚蒙蒙亮,日军发起了最后一轮进攻。
所有的勤杂人员,包括仅剩的架线员和医护兵一律都上了战场,到了最后就连伙夫也都拿着刀冲了上去。
这一仗一直从清晨持续到了午后。
日军几乎并没有受到太过尖锐的抵抗,大部分战士被刺死,或被坦克碾压,一些战士在最后一刻拉响手榴弹与日军同归于尽,或是主动扑上坦克的履带上拉响手中的手雷,另一些战士依靠熟悉着战壕中的地形躲在暗处,与日军展开肉搏战,子弹与手榴弹都用完了,就用土块、工兵铲,甚至抱住日军用牙齿咬。
然而这一切的殊死抵抗都无法阻挡侵略者的铁蹄。
下午三点,日军几乎全面攻占了松山,日军指挥官下达了活捉裴湛山的命令,然而从手下传回的消息,却一直不曾寻到裴湛山的身影。
东北方向,战壕中。
“大帅,以后,以后属下……不能再给您点烟了。”林副官胸口中弹,脸色煞白,他倚着土墙,与裴湛山微弱着开口。
“兄弟,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裴湛山身上也是挂了彩,有枪伤,也有刺刀刺中的伤口,他的唇畔干裂,与林副官哑声道。
“大帅,你多保重,争取……争取保得一条命……”林副官最后说了一句话,闭上了眼睛。
裴湛山将自己的军装脱下,盖在了林副官身上,他听见了鬼子的脚步声,他的眸心有血色闪过,没有任何的犹豫,就那样扛起刺刀孤身冲了出去。
厮杀中,有刺刀刺中了他的胸口,他不曾后退,竟是上前两步,将手中的匕首插进了鬼子的肚子,更多的敌军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
……
傍晚,残阳如血。
“长官,他并没有戴领章,我们不知道他就是裴湛山,他身边所有的亲兵已全部战死,他在最后关头差不多刺死了咱们七八个人,他自己一共中了三处枪伤,十多处刺刀伤。”
日军军官站在长官身后低语。
日军指挥官望着那躺在地上的中国军官,他身形高大,的确没有穿军装,到了最后一刻他的双手仍是紧紧握着刺刀,仍是保持着杀敌的姿势。
日军指挥官缓缓脱下了军帽,向着天空鸣枪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