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后,天气慢慢地暖和了起来,樊亭的身子也稍微有了些起色,这一日樊玲带着念念来疗养院看望她,见外面的阳光好,也没有风,樊玲便是推着樊亭去了草坪上晒太阳,念念则是举着一只风筝,在草坪上跑来跑去,让两个小护士陪着将那风筝放了起来,高兴得不得了。
听着孩子的笑声,樊亭神色柔和,唇角也是浮起了笑意,她向着身边看去,就见樊玲坐在那儿发呆,樊亭轻轻地握住了妹妹的手,问道,“二妹,你在想什么呢?”
樊玲回过神来,她向着樊亭看去,轻声说,“姐姐,我在想大帅。”
“他又去东北打仗了是吗?”樊亭开口,自从那一日裴湛山离开了病房后,她已是有许久都不曾再见过他,只从报纸上能看见他的消息,晓得他又回到了东北。
“嗯,”樊玲点了点头,“姐姐,你说,这场仗咱们能打赢吗?”
“会打赢的,”樊亭的声音轻柔却坚定,“总有一天,他们会把鬼子赶出去的。”
“等到了那一天,我们一起去庆祝,我们开一个舞会,带着念念一起跳舞,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跳过舞了。”樊玲有些勉强地笑了起来,与樊亭说着。
“好啊。”樊亭也是笑了。
樊玲望着樊亭的笑容,即使樊亭在笑着,可她的眼睛里也仍是透出一股凄清的味道,樊玲瞧着又是说了下去,“姐姐,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惦记着叶大哥,可你想想我,想想念念,想想爹爹,也……想一想大帅,我们这些人全加起来,难道都没有叶大哥重要吗?”
樊亭一怔,“二妹?”
“姐,我们都要你活下去,我们都希望你活下去,”樊玲的眼眶温热起来,“哪怕你不在乎我们,可你也要想一想念念,她今年才五岁,我一个人教养不好她的,姐姐,这是你的责任,你不能这份责任全甩给我啊!”
樊亭心中酸楚,她抬起手为妹妹拭去了泪水,更咽道,“二妹,生死有命,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已经没有遗憾了。”
樊玲心里难过得要命,她忍着泪,也不顾樊亭的阻拦,就那样将身子埋在了樊亭的怀里,不远处的念念见状,将风筝交给了一旁的护士,自己也是提着裙子跑了过来,和妈妈一起扑在了姨母的怀里。
樊亭的手有些轻颤着,她没有再推开她们,而是伸出胳膊一手揽住了一个,在这一刻,她自生病后第一次从心底萌生出对生的渴求,活着,就能感受到这样温暖的阳光,就能拥抱到这样珍贵的亲人。
奉天。
“大帅,属下接到了梅奥医学中心的回复,咱们现在就可以送叶太太去美国治疗了。”
秘书匆匆走进了裴湛山的办公室,对着裴湛山恭声禀报。
裴湛山放下手中的公文,对着那秘书问了句,“你说的这个医学中心靠谱吗?”
“梅奥医学中心是美国最好的一家医院,是世界一流的水平,叶太太在那里能得到最理想的救治。”秘书将手中的资料呈在了裴湛山面前。
裴湛山接过那一沓资料,仔细地翻阅了起来,良久,他皱起眉,“这一路远渡重洋,她的身体能不能受得了?”
“这……”秘书倒是不曾想到这一点。
裴湛山扔下手中的资料,他想了想,刚要吩咐什么,就见林副官眉宇间蕴着两分慌张,大步走了进来。
“大帅。”
裴湛山向着他看去,刚看见林副官这个样子,裴湛山便明白定是出了大事。
“怎么了?”
“冯大帅的专列发生了爆炸,冯大帅被炸死了!”林副官的嗓音低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裴湛山。
“老冯死了?”裴湛山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听见这个消息也仍是震惊不已。
“是,大帅,咱们现在要不要赶去冯府?”
裴湛山略微沉思了片刻,立刻起身拿起了自己的军装,对着林副官吩咐,“你去备车,咱们现在就去冯府。”
这两日倒春寒,又下了两场雨,就连天气也是阴沉沉的。
樊亭已是有几天不曾出门了,只呆在屋子里静养。
她看着手中的报纸,上面刊载着东北大帅冯大彪被炸死的新闻,报纸上虽不曾指出凶手,可言辞间俱是指向了日本人。
“亭亭,你在看啥呢?”李嬷嬷端着一碗汤走了进来,见樊亭十分专注地看着报纸,遂是出声问道。
“李嬷嬷,”樊亭回过神来,她放下了那报纸,眉心中蕴着忧色,说,“我在看东北的战事,冯大帅去世了,只怕这场仗裴湛山会更难打。”
“别看这些了,你现在安心养病要紧,快把这汤喝了。”李嬷嬷心思简单,眼下在她心里,樊亭好好养病才是最最要紧的事。
李嬷嬷一面说,一面将一碗冬虫夏草瘦肉汤送到樊亭面前,这汤是补肺益气的,每日里都要逼着樊亭喝一碗。
樊亭端起那碗汤,见李嬷嬷一脸殷切地看着自己,她不忍拂了嬷嬷的心意,只一口口的将那碗汤喝了下去。
汽车一路开到了疗养院门口,从车里走下来一道高大的身影。
裴湛山向着疗养院的门头看了一眼,大步向着里面走去。
林副官与两个侍从都是跟在他身后,上了走廊,眼见着快要走到樊亭的病房了,裴湛山却是突然停下了步子。
“大帅,您两晚没有歇息,要不抽一根提提神?”林副官说着,取出了一包烟送在了裴湛山面前。
裴湛山接过那包烟,取出一支烟闻了闻味道,又是放了回去,将那包烟扔给了林副官。
他走到了病房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
从里面传来樊亭的声音,“请进。”
裴湛山推开了门,樊亭本以为是查房的会是医生,没曾想进来的竟会是裴湛山。
“你回来了?”樊亭有些惊讶,她知道东北如今的战局已是日益艰难,加上冯大帅去世,裴湛山定是被万事缠身,她没有想到,他竟会突然回到北栾,报纸上也没有刊登他回来的消息。
“最近还好吗?”裴湛山向着樊亭走近,樊亭看着他眉宇间蕴着两分倦意,眼底也是布满了血丝,瞧起来应该是很久没有歇息了。
“我还好,你怎么了?你都没有睡觉吗?”樊亭有些担心的看着他。
裴湛山笑了,他在床前坐下,望着樊亭的眼睛,“我就当你在关心我了。”
“裴湛山?”樊亭心里越是不安起来。
“我打算送你去美国,我让人给你找了最好的医院,一定能治好你的病。”裴湛山仍是看着她,与她沉声开口。
樊亭却是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好意,你不要再折腾我了。只怕还没有到美国,我就已经……”
“你给我闭嘴,”裴湛山的脸色冷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对着她呵斥,“樊亭,你今年还没到二十六岁,你要活成老太太,看着念念长大成人,看着她结婚,看着她生孩子,念念是你的女儿,你不能把她扔给我和樊玲,自己跑去偷懒,你听懂了吗?”
樊亭鼻尖泛酸,胸腔里又是传来了撕扯般的疼,让她忍不住的咳嗽起来。
裴湛山伸出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待樊亭这一阵的咳嗽过去,继续道,“你活着,我就做个好丈夫,好父亲,你要敢死,我就和樊玲离婚,再找别的女人去生十个八个儿子,我说到做到。”
“裴湛山,你总是这样不讲道理。”樊亭落下了泪来。
“我是不讲道理,你答应我,要好好地活下去,我别无所求,就求你这一件事。”裴湛山粗粝的手指在樊亭的面颊上抚过,为她拭去了那些泪水,“国内也不太平,我会把樊玲和念念一起送去美国,让她们两陪着你。”
“那,你呢?”樊亭眼睛里藏着水光,她向着裴湛山看去,颤着声音问道。
“我得去打鬼子,等我打完鬼子,我就去找你们。”裴湛山淡淡笑了,他看着樊亭苍白的面容,说,“到了那时候,我希望能看见一个健康的你。”
有清亮的泪水从面颊上滚落,樊亭终是点了点头,更咽着说出了几个字,“我答应你。”
“好。”裴湛山的黑眸中有亮光闪过,他捧起她的脸,凝望了她片刻,终是将她抱在了怀里。
亭亭,我爱你,这么些年,我一直都在爱你。
裴湛山在心里喊出了这一句话,这样久的日子,这么多年,他终于重新将她抱在了怀里。
可他却已经没有了与她说爱的资格,他能给予的,能等到的,只有这样的一个拥抱。
只有这样的一个拥抱。
大帅府。
“夫人,大帅回来了。”
樊玲正在陪着念念写字,听得管家的话,母女俩都是一惊,念念最先回过神来,从樊玲怀里挣出身子,向着外面跑去。
“爸爸!”念念扑到了裴湛山怀里。
裴湛山俯下身,将女儿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爸爸,我好想你啊。”念念有些委屈地扁起了嘴。
“爸爸也想念念。”裴湛山的声音有些低沉,他望着女儿的小脸,与孩子说道,“念念,你记着爸爸的话,你有两个母亲,你要像孝顺自己母亲一样孝顺姨母,听姨母的话。”
念念有些似懂非懂的看着父亲,她点了点头,问,“爸爸,你还要去打仗吗?”
“是,爸爸还要去打仗,”裴湛山用力地抱着女儿,低哑着声音说了句,“好闺女,以后爸爸不在你身边,你要听你妈妈和姨母的话,要做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念念也不知道怎么的,听着裴湛山这句话,立马就咧着嘴哭了,搂着父亲的脖子不愿撒手,“爸爸……”
樊玲也是赶了过来,她站在那儿,颤声唤了句,“大帅……”
裴湛山抱着孩子站了起来,他让嬷嬷先把念念带走,自己则是向着樊玲走去,与她说了声,“樊玲,这些年,我对不住你。”
樊玲摇摇头,她看着他风尘仆仆的站在那,她不晓得他为什么会突然回来,也不想去知道,那些胆战心惊无法安睡的夜晚,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与思念,在看见他的时候都仿佛有了宣泄,她什么也没有问,就那样扑在了他的怀里,抱住了他。
裴湛山伸出胳膊,轻轻拍了拍她的身子。
“我没怪过你,我从来没怪过你,”樊玲的眼泪从眼眶里滚滚而下,将心底话告诉他知晓,“裴湛山,你对姐姐是什么样子,我就对你就是什么样子,我怎么舍得怪你。”
裴湛山眼眸微动,他捧起了她的面容,低着声音说了三个字,“傻姑娘。”
“我是傻,裴湛山,我不在乎你心里有姐姐,我不在乎。”樊玲泪如雨下。
裴湛山望着她的眼睛,沉声道,“樊玲,你听我说,我会送你们去美国,前线战事激烈,我要马上回到战场,我把樊亭和念念全都交给你了。”
樊玲一怔,就那样含着泪看着他。
“大帅,机场那边打来电话,专机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起飞。”林副官赶了过来,向着裴湛山开口。
裴湛山闻言,与樊玲道了句,“你答应我,好好照顾她们。”
樊玲闭了闭眼睛,留了下两行眼泪,她点了点头,说,“我答应你。”
“好。”
裴湛山后退一步,站得笔直,向着樊玲敬了个军礼。
他放下了胳膊,转身要走,看着他的背影,樊玲从身后抱住他,“我答应了你,你也要答应我,你要平平安安的回来,裴湛山,我和念念都不能没有你。”
说到这,樊玲嗓音轻颤,又是说了一句,“还有姐姐,姐姐也不能没有你。”
“你好好活着,我们才能好好的,姐姐才能好好的。”樊玲想,他一定能明白她的话,他是她们的倚仗,也是樊亭的倚仗,有他在,樊亭才能享受到最好的医疗,哪怕是为了樊亭,他也千万千万不能有事。
裴湛山站立了片刻,他什么也不曾说,只拨开了她的手,大步上了汽车。
看着车队绝尘而去,樊玲向着车队离去的方向追了很远,凄声喊出了那一个刻在她心上的名字,“裴湛山!”
裴湛山,你要回来,你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