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长庆元年上巳节,循例这日幽州各幕府和地方州县官吏放假一日,以便和家人团聚,李茂同时规定这一日官员之间不得相互馈赠和走动,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上巳节踏青是一种风俗,但对于成武郡王府来说,享受这项风俗并不容易,幽州城里城外可供踏青的地方很多,但到处都是人山人海,若郡王想与民同乐,结果可能是郡王乐而民不乐,因为王府卫队和地方保安局会将游人驱逐的干干净净,以确保郡王和家人的绝对安全。
这自然不是李茂所希望的,因此鉴于出行可能给地方带来的巨大麻烦,李茂只允许众人出幽州西门,到城西的松林苑转了一转。松林苑本是一座军垦田庄,因这支军队的番号被撤销,队伍被改编,田庄因此移交给幽州地方,幽州地方将其拍卖,因水土不好,离兵营太近,竟无人肯接手,久而久之便荒废了,苏卿到幽州后出资购入,在庄内引水开塘,养鸡养鸭养鱼,弄的十分兴旺。
这里人烟稀少,远离闹市,没有扰民之烦。出王府侧门通过一条僻静的小街出幽州西侧门便可到达。李茂携众妻妾、子女在庄中游乐一日,未时方回城,众人玩够了,也累了,各自散去,约定向晚时分再续家宴。
李茂回到书房,护兵打水来,正泡脚,石空来报太原方面有信使到,有急件呈递,齐浩要求务必当面交给李茂。
来的是齐浩兄长齐正的儿子齐岷,不过十来岁年纪,跟着叔叔历练,为人成熟干练,浑身透着一股精明劲儿。
李茂示意将人带进来,对齐岷说道:“都是自己人,大家都不必拘礼,坐,喝茶。”齐岷未敢轻慢,行了礼,由贴身处取出一封密件,呈给石空,却不敢坐。
石空请其落座,亲手奉上茶水,轻松自若地聊道:“元宵节才刚刚打过一场,怎么,又要拉家伙开战?”
齐岷道:“小子离开太原时,情势已十分紧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说完喝茶,显然不愿意在李茂面前多谈太原的事。
李茂看完密件,问齐岷:“朝廷诏令各镇销兵,河东各军都是什么态度?”
齐岷道:“朝廷以天下太平无事,要各镇每年裁汰百分之八的军士,持之以恒达到削减兵额,减轻负担的目的。可对被裁汰的将士又无一语交代,地方本不愿意裁兵,也故意不做安排,因此军士怨气很大,那些被裁汰的军士贫无立锥之地,又没有谋生的手艺,又是吃粮惯了的不肯卖力气给别家,个个落魄,而今许多人啸聚山林,为匪为盗,官府也拿他们没办法。”
“销兵之策”是李恒登基后采纳宰相萧俛、段文昌的建议推行的一项国策,以元和中兴,天下太平为由,要求各地藩镇削减兵额,以减轻度支财政负担,让利于百姓。兵马是各藩镇割据自雄的本钱,销兵之策无疑是触动了众人的根本,因此除了南方少数藩镇,各镇多阳奉阴违,故意将政策弊端放大。
李茂深有感触道:“元和改成了长庆,新朝要有新气象,两位新宰相急着立功,就给陛下献了这么一条计谋,可苦了天下藩镇。而今各方都是阳奉阴违,明着奉诏而行,实际都在卖力挖坑,只是时机不到,谁都不愿意做出头鸟,可都怎么憋着总不是个事,早晚还是要酿出大乱子的。”
齐岷道:“太尉所言极是,我这来的路上就遇到六股盗匪,一问都是被裁汰的河东军士,天下本无事,却被人撒了满地火种,真不知道朝中那两位相公是何居心。”
石空笑道:“他们只是无能无才,好心办了坏事,能有何居心?”
李茂道:“信我就不写了,你带口信回去:量力而行,以保存实力为第一要务,我判断一两年内还不会有大乱子。”
齐岷起身告辞,石空送出,命人带他去宁园拜见姑姑齐嫣。
李茂把齐浩给他密件又看了一番,闭上眼睛琢磨了一阵子,然后点火烧了,一般来往密件都需要交给曾真存档,但部分特殊密件便是曾真也不宜过手,李茂看过之后便会亲手毁掉,这封密件就属于其中之一。
一时苏卿派桃红来请李茂去赴家宴,李茂心里有事,但也不忍拂了众人的兴致,打起精神应付了一场,宴散,去向军府中堂,批阅了几分急件,与常木仓商议了几件大事,派蔡有才将胡南湘找了过来。
胡南湘刚由归州调任度支局,还在熟悉业务,听闻李茂召唤,心里十分紧张,怕答非所问挨训斥,李茂待身边人一向苛严,打是谈不上,骂是家常便饭,对胡南湘这样的心腹亲信尤其严厉,每次都能骂的胡南湘满头大汗。
不过今晚,李茂脾气格外的好,他甚至离座到门口迎了一下,不过胡南湘落座后仍旧有些紧张,李茂的脾气他太了解了,用秦墨的话说就是笑里藏刀,说着说着就翻脸了。
问了两句闲话后,李茂忽然话锋一转:“本来孝章从淄青回来,我是想让他回辽东的,眼下看却要有所调整。辽东区的总管人选,你有什么意见?”
原来是向自己征询意见,回答这样的问题,无须去揣摩他的心思,更不能顺着他的意思去回答,否则会被他骂作没脑子,一次两次,然后疏远,这个时候只须说出自己的见解,一般来说只要不太离谱,他都不会说什么,你的意见只供他参考,本来也就没有什么对错之分。
胡南湘从容答道:“辽东是大帅的起家之地,幽州的后院,我们的大本营,万不容有失,虽说辽东屯有重兵,新罗、渤海暂时安宁,靺鞨、室韦也都还老实,但总管之选仍要以懂军事为第一,本来金道安是最佳人选,但因薛尚书之故,却不能再起用,我建议起用马和东为总管。”
李茂道:“说说你的理由。”
胡南湘道:“辽东尚不安稳,对外用兵频繁,周边有哥、勿、平壤两大战区三位都统,有新罗、渤海、靺鞨等强敌,将来还要打仗,辽东区需要支应四方,总管若不懂军事,实难胜任。马和东从淄青起就是大帅的部属,也是辽东的创世元勋之一,资历自然是够的,此番平定黄立、黄中兄弟内乱,是立下大功的,也算洗刷了过去的污点,他年纪大了,再无太多的追求,又是个很纯粹的军人,由他出任辽东区总管,我以为十分合适。”
李茂道:“他带兵是把好手,不过治理地方还欠些火候。陈光道这个人怎么样?”
胡南湘摇摇头:“辽东总管除了是两战区三都统的后勤总管,也暗含有监督的意思,陈光道资历不够,只怕未能服众。”
李茂还是摇头,让胡南湘想想是否还有其他人选。
胡南湘提出一个人选:王俭。
李茂道:“据我所知,我的这位老兄打仗是把好手,当父母官也很一般。昔日他做营州刺史,有人告邻居偷了他家牛,告到州衙,他左右审问不出来,一怒之下,在门口支了口大锅,烧了两锅沸水,扬言要把撒谎者扔进去煮了,结果是什么,两个人立即都改了口,被告说他偷了牛,悄悄卖了,原告却说他家牛没丢。结果又弄成了一笔糊涂账。”
胡南湘忙道:“若王统领出任辽东总管,我愿去协助他。你不是常说我治理地方还有点意思吗?”
李茂道:“放着好好的财神爷你不做,跑去跟百姓刁民打交道,你脑子让驴踢了?”
胡南湘道:“财神爷固然威风,却也不好当,八方都要钱,来钱的路子却又被各方大神把持着,实在是为难的很。”
李茂讥笑道:“所以你就急流勇退了。”
胡南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李茂道:“也罢,就遂了你的心愿,去辽东帮王总管一把,辽东是我们的福地,万不容有失。”当即任命胡南湘为辽东节度判官、辽州长史、辽东城兵马使、辽州保安军行军司马和第一师观察使,协助王俭坐镇辽东,支应四方。
因为有苏卿的授权,打理海东社的崔谷很给面子,郑孝章淄青之行总算功德圆满,各方关系基本理顺,此番横海直奔幽州,本想觐见过后就会辽东做土皇帝,却没想到李茂改了主意,让他留在幽州,主持改革后的政务系统。
这一来手中权力倍增数倍,地位也提升了一格,但郑孝章却只剩苦笑,伴君如伴虎,李茂就是幽州的君,伺候他一个人就已经勉为其难了,现在却又多了一头母老虎需要陪伴,这以后的小日子可怎么过哟。
倒是李茂和他做了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给了他坚定的信心。整个政务系统的核心是度支局,要害是个“钱”字,要想把政务系统抓起来,抓出彩,就得广开财源,以支定收。
在李茂的强力支持下,郑孝章开始推行他的财政革新运动,这项改革从一开始就不被人看好,幽州现在统辖十五州之地,地方很大,人很多,各种关系错综复杂,搞什么财政革新,那是注定要失败的。
只有极少数人看到了此项改革背后的雄心和野心,一旦改革成功,幽州将脱引而出,绝尘而去,像一匹长了翅膀的天马,展翅冲向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