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凝话未说完便被疾步进来的玉珠打断。
“小姐怎么这会儿又醒来了?”
身后跟着的小丫鬟在看到那个一向高冷不近人的大公子后,吓得打翻了铜盆,水渍蜿蜒着漫到裴之皂靴边。
他后退半步,目光扫过沈知凝赤着的双足,“既知体弱,就该多爱惜自己。”
沈知凝下意识将双足往裙裾下缩了缩,藕粉色的缎面裙摆霎时洇开一片深色水痕。
玉珠慌忙取来软缎绣鞋,却被裴之抬手止住动作。
“去取双罗袜来。”他垂眸望着青石砖上蜿蜒的水渍,“春寒料峭,姑娘家最忌寒气入体。”
玉珠应声退下时,裴之已解下腰间缠枝莲纹的玄色披风。
那披风带着松柏熏香兜头罩下时,沈知凝险些被熟悉的香气激得呼吸困难。
“表哥教训得是。”
她将披风从自己身上取下,又道,“如今表哥也快成家了,还是少来我这听竹苑为好。”
沈知凝攥紧披风边缘,指节发白。
前世种种如走马灯掠过,祠堂里沾着血水的银鞭,金銮殿前滴着血的金簪,还有最后那杯鸩酒入喉时,窗外飘来的松枝燃尽的余韵。
裴之的皂靴停在五步开外,他并没有接过沈知凝递过来的披风。
他望着少女发顶那支歪斜的累丝银簪,忽然忆起及笄礼那日。
满庭海棠纷飞如雨,她跪坐在花雨中仰头望来的模样,比簪头那颗鸽血石还要灼人眼目。
玉珠捧着月白绫袜回来时,正撞见表少爷俯身将个青瓷小瓶搁在酸枝红木桌上。
“舒痕膏。”他直起身时广袖带起一阵风,“其余的事不需要你操心,如今日子渐渐冷了,我可不想让你带着病回到沈府。”
沈知凝楞了一瞬,她有些不明白男人的意思。
这是在告诫她,让自己不要再插手他与许清荷的事了吗?还是说让她离许清荷远些?
她抬起眼来,想要从他脸上看到些不一样的表情。
但令人失望的是,男人脸上始终是淡淡的。
最终她还是将披风放在了桌上。
“多谢表哥关怀。”沈知凝唇边弯起恰到好处的笑,指尖却将披风揉出深深褶皱,“只是凝儿顽劣,怕是配不上这般金贵之物。”
裴之蹙眉欲言,廊下忽然传来环佩叮当。
一袭白衣的许清荷扶着丫鬟疾步而来,见沈知凝赤足裹着裴之的披风,面上顿时就有一丝不悦。
她夹着嗓子轻轻走到男人身边,撒娇道:“玄机怎的在这?老夫人那边还叫你过去一同用晚膳呢...”
男人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沈知凝见女人并没有急着走,冷笑道:“许姑娘怎的还不走?怕不是想要桌上的这披风吧?”
她这话说的颇有深意,似乎在暗指那日女人非要从自己身上夺下御寒的斗篷一事。
许清荷指尖绞着素纱帕子,忽然转身对沈知凝笑道:“说来巧了,方才经过前厅,听管家说镇北将军的八百里加急到了...”
“顾小侯爷恐不日便要班师回朝,妹妹可曾听说?”
沈知凝正欲去接玉珠递来的茶盏,闻言手腕猛地一颤。
顾云澈要回来了!
那个曾经总是跟在她身后的天家少年,可自从去边关后却是一封信都未曾给她寄过。
她手中的青瓷盖碗磕在桌角发出清脆声响,滚烫的茶汤泼在裙裾上,氤氲开团团暗色水痕。
“小姐当心烫!”
玉珠慌忙用帕子去擦。
沈知凝广袖下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起,目光掠过许清荷的脸上,见她神色并不像作假。
许清荷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边笑意更深:“听闻顾小侯爷此番大破北狄,圣心大悦,说是要为小侯爷办庆功宴。妹妹与小侯爷往日关系匪浅,怎的连这个消息都不知道?”
“许姑娘多想了,这种事还是轮不到你操心...”
沈知凝攥着帕子的指节发白,前世记忆如潮水翻涌。
她分明记得顾云澈该在三个月后的雁门关之战中受到重伤,怎会提前凯旋?
廊外忽有春雷滚过,惊得紫藤架上栖着的雀儿扑棱棱飞起。
裴之望着檐角晃动的铜铃,忽然想起今年月灯节。
长街灯火如昼,沈知凝踮脚将兔子灯塞进顾云澈怀里,绯色斗篷扫过青石砖上的落花。
许清荷还要再言,却见裴之已转身往门外去。
青色衣摆扫过门槛时,他淡淡道:“祖母该等急了。”
福寿堂内。
裴老夫人看着座下的许清荷,脸上是丝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满意。
厅内的缠枝莲纹铜炉里燃着的正是女人那日送来的苏合香。
老夫人将翡翠镯子套进许清荷腕间时,方梨正捧着鎏金茶托跨过门槛。
她一眼就瞥见了女人腕间的那抹绿色。
那镯子水头极好,映着许清荷腕间新染的蔻丹,倒像是雪地里落了两片红梅瓣。
“梨儿来的正好。”老夫人眼风扫过她脸上的神色,“前日庄子上送来几匹浮光锦,你挑匹鹅黄的裁春衫。”
这话说得慈爱,方梨却有些不满。
怎的送她价值不菲的翡翠,送自己就是普普通通的衣料?
方梨轻轻捏着老太太的肩膀,指尖堪堪擦过衣服上的刺绣,“祖母惯会疼人。”
待用完膳后,老夫人将许清荷的手按在裴之掌心说道:“天色尚晚,之儿你亲自将荷丫头送回府去,别让她一个姑娘家家的独自一人。”
她手上的檀木佛珠拍向两人的手背时,突然震得茶盏轻响。
方梨看见裴之指节泛白,腕间青筋暴起如挣扎的游龙,偏生面上还端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说了声,“好”。
行至垂花门,许清荷突然踉跄着当着众人的面往裴之怀里栽。
他侧身避开时,腰间玉佩撞在石柱上发出脆响。
“许姑娘当心。”
裴之扶住她手肘的力道大得惊人,辛夷花瓣簌簌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襟上。
满院花瓣纷飞,谁不觉得此乃一对壁人?
更漏声催到戌时,修竹阁内还亮着盏孤灯。
他将许清荷送到许府后是一刻都没停留,不知为何,他现在愈发觉得那女人有些烦人。
裴之盯着窗外的竹叶出神,狼毫笔尖在军报边缘洇开墨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