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竹阁内。
裴之立在廊下,越来越觉得胸闷。
他想起那日送祖母回福寿堂时,满房的药味中老太太紧紧握着他的手说道:“祖母现在身体日渐甚微,在临死前仅有一个心愿,那就是亲眼看到你成家立业...好全了祖母的念想。”
裴之将老太太侍奉着喝完药,回道:“会的。”
“我倒是很喜欢许家那位姑娘,样貌长的不错,为人也端庄大方,这样的女人娶回家才不辱没裴家的门楣。”
裴老太太又看了过来,“之儿,你的意思呢?”
“我和你父亲早就商量过了,想着来年开春挑个好日子,就去许家将聘礼下了。”
此话一出口,房内更静了,死寂般的安静。
男人的睫毛垂了垂,脸上神色复杂,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冰霜,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透着一股子沉寂。
“孙儿一切都听祖母的。”
裴老太太这下满意了,身为世家的长孙,本就该做到如此,而且她能看出来,荷丫头也是喜欢之儿的。
但老太太很快又忧虑了起来,“圣上最忌结党营私,现在你二叔在朝中已经树敌不少,如今虽然你中了状元,可圣上至今没有给你一个好一点的职位,莫非?”
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
她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如今裴家在上京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外面有不少人都在盯着,若是因为这事......
裴之淡淡一笑,将老太太小心扶到软榻上。
“祖母放心,就算圣上想打压裴家,孙儿也会想办法让他重用的。”
裴老太太抬眸看了他一眼,明明是青葱年纪,脸上却透出一股只有在官场磨练几十年的沉稳。
待天色渐暗的时候,裴之才从福寿堂走了出去。
他自幼接受的是最正统的教育,母亲离世后,每个人都教他要沉稳自重,挑起这百年名门望族的大梁,可从没一人教过他,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就要又争又抢。
修竹阁内炭火正旺,裴之执笔的手却凝着层薄霜。
他敛起回忆,最终还是放下手中的狼毫往院外的方向走了出去。
等走到听竹苑时,刚好听到宋大夫的那句“气血两亏,忧思过重”。
裴之抬脚,轻轻跨了进去。
落雪看到男人的身影时,下意识就想弯腰行礼,却被他挥了挥手挡了回去。
“公子,宋大夫说表姑娘这次只是普通的风寒...”
裴之点了点头。
话音未落,玉珠手中的茶盘突然发出细微磕碰声,惊得正在写药方的老大夫笔锋一抖。
沈知凝蜷在锦被里的手指揪紧被面,恍惚间听见裴之低声询问药膳方子。
他嗓音压得极低,似怕惊了梁上燕,可她分明听见“夜咳”、“盗汗”这些词从他唇间滚落,像檐下雨滴砸在青石板上,声声催得人心尖发颤。
“表哥...”
她慌忙想要起身行礼,却在起身时触到男人冰霜似的眼眸。
裴之正站在屏风外与大夫说话,侧脸被烛光镀上金边,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这是还在云安县时,表姑娘有一日心情大好,随手送给他的。
可不止怎的,离开云安县时,那么多东西,他独独将这玉佩带在身上。
日日夜夜的摩挲中,如今穗子都褪了色。
夜半雨势渐猛,沈知凝在药香中昏沉睡去。
裴之立在廊下看小厮煎药,忽见玉珠和一位小丫鬟抱着锦被往西厢去。
似乎是对他还有怨气,玉珠就那样直愣愣地行了个礼,然后从他身边窜了过去。
“姑娘畏寒,这几日却死活不肯添被褥。”小丫鬟嘟囔着,“说是总觉得身体燥热,看来这场风寒染的不轻...”
裴之抬手截住药罐,将滚烫药汁倒入青瓷碗。
指尖被烫得发红也浑然不觉,只盯着碗中倒影出神。
原来她每早鬓发间沾的晨露,并非起得早,竟是身子不适,日日高烧盗汗所致。
他忽然感觉,自己似乎有些无言面对她。
于是顾不上身后落雪的疑问声,匆匆转身出了听竹苑。
翌日。
等沈知凝再睡醒后,才觉身上比前几日要好了很多。
她坐起身来,赤足踩在绒毯上。
玉珠连忙上前扶住她道:“小姐仔细脚下,昨夜才下过雨,可不敢再着凉了。”
她用厚披风紧紧裹在沈知凝身上,掀开湘妃竹帘时,却见案头摆着个青玉药罐,底下压着张药方。
“小姐,这有张药方,也不知是谁留的。”
沈知凝抬眼望了过去,淡淡道:“拿过来吧。”
她接过那张洒金笺,熟悉的瘦金体写着“川贝枇杷膏三匙,亥时服”,朱砂笔迹在“忌劳神”三字上洇开淡淡红痕。
这字体,就算她烧成灰也不会忘记。
这样遒劲有力的字体,只有当今的状元郎,裴大人才能写得出来。
沈知凝捏紧那张洒金笺,止不住地咳嗽了几声。
忽听得窗棂轻响,菱花格子里忽然漏进几缕松木香。
她立刻上床裹着薄衾屏息装睡,听见青色衣摆扫过青砖的簌簌声,接着是药罐启封的细微响动。
“咳得这样厉害,还逞强。”
裴之将温在红泥小炉上的药汁倒入瓷碗,月光映得他眉间折痕愈发深邃。
他指尖悬在沈知凝鬓角寸许,终究只是将滑落的锦被往上提了半分。
沈知凝数着他退出去的脚步声,在第十七步时突然撑起身:“表哥既来了,何必做梁上君子?”
裴之身形微滞,月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既醒了,那就把药喝了。”
他背身立在屏风外,听着身后瓷勺轻碰碗沿的声响,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这川贝…咳咳…加了蜂蜜?”
沈知凝呛得眼尾泛红,话音未落便见屏风外伸进只手,掌心躺着颗裹着糯米纸的松子糖。
她怔怔望着糖纸上熟悉的“瑞福记”印记——上京最有名的糖铺,至少要排一个时辰才能买到。
裴之收回手时指尖还沾着糖霜,语气却冷硬如常:“这几日尽量就不要出门了,出去的时候稍微穿厚些。”
转身要走时,忽觉袖口一紧。
沈知凝虚虚拽着他衣袖,因发热而氤氲的眸子映着烛火:“表哥这般照拂,究竟是为着老夫人嘱托,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