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黎明赶来的时候,崔金淑正与孟庆山主任交换治疗意见。
虽说他也是东海医学院的毕业生,但是在临床治疗方面经验匮乏,完全只有听的份,根本插不上嘴。
等孟主任离开后,崔金淑简单介绍高副局长的治疗方案。
从目前的情形来看。
父亲的各项生命体征比较稳定。
在溶栓治疗之前,要特别注意颅内压过高的状况。
实施重点监护,使用药物介入脑代谢过程。
倘若六个小时内没有任何异常,也就意味着他的父亲极大概率将度过此次发病的急性期。
高黎明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当然希望父亲安然无恙。
有临床经验丰富的崔金淑在场,心里踏实了很多。
母亲和妹妹高薇薇从观察室出来了。
想必父亲那边已经进入治疗与监护阶段,孟庆山主任便将家属们都客气地请了出去。
高黎明向母亲和妹妹复述治疗方案。
让她们尽管放心。
“你爸爸身体一向很好,怎么突然会脑梗了呢?”
这个问题本来是高黎明打算问母亲的。
不料,
母亲这边同样一头雾水。
高副局长当天回到家之后,并没有特别异常之处,相反还主动帮妻子摘菜打下手。
要知道,平时他到家后肯定靠在沙发上翻手机。
像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老地主。
变故是在高副局长接到一个神秘电话之后发生的。
他看到来电显示就有些不知所措。
接完电话直接愣在当场。
大概五秒钟之后,突然他的身体摇摇晃晃,接着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谁来的电话?”
“我也不知道啊!”
母亲从衣兜里摸出高副局长的手机递了过来。
高黎明接过手机,发现需要输入密码。
他接连尝试了几次,均告失败。
“密码是多少?”
高黎明只好转向母亲询问。
母亲摇摇头。
妹妹高薇薇似乎想起什么,拿起父亲的手机试着输入一串密码,结果同样失败了。
“很显然,这个电话是发病诱因,我们应该想办法搞清楚。”
“有这必要吗?”
高薇薇觉得无所谓。
反正父亲的病情目前比较平稳,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等他完全脱离风险之后,直接问清楚就完了。
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多费心思。
妹妹说的有道理!
高黎明赞同。
他注意到母亲一脸疲惫的神色,便让妹妹高薇薇陪着回家休息。
自己决定留在医院。
和崔金淑一起,时刻观察父亲的病情变化。
母亲本来不想走,想陪在老伴儿身边,但是架不住高薇薇连拉带拽,最终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谁也不会想到,
她这一走便是与老伴儿的永别。
……
“到底是谁给我爸爸打过电话?”
高黎明始终惦记着这件事情。
等母亲和妹妹高薇薇离开后立即转向崔金淑讨论。
崔金淑有着特殊渠道的消息来源,手里掌握着情报也比高黎明知道的要多得多。
她忧心忡忡地揣测道:“不好说,也许与我们知道的那件事情有关,也许是另外的案子。但是从你爸爸的临床表现来看,应该是那个电话直接触及到他最敏感的神经,导致他情绪的剧烈变化,引发脑梗。好好想一想,你爸爸最在乎的是什么?”
“当然是清白的名声。”
高黎明对这一点有着深刻的认识。
当年父亲还是东海市卫生局一名小科长的时候,便有熟识或者不熟识的人经常上门来送礼。
无一例外的,都被父亲回绝了。
甚至,有一次为了把礼物还给人家,追着那人跑了好几条街。
在高黎明的印象中,
父亲极为严厉,有着黑脸包公般的严肃认真。
不光是对待儿子对待别人,也包括他自己。
高黎明从父亲的身上学到了很多,包括“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防微杜渐”等等道理。
也在自己的生活经验中竖起了一道为人处世的屏障。
谁能想到。
如今他高黎明和父亲同时陷入了类似的困境。
曾经执着的坚守,难道真的要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高黎明感慨造化弄人,
却也无能为力。
“那有没有可能是有关部门的调查人员给你爸爸打过电话?因为如果一个人蒙冤受屈,必然引起情绪波动!”
“不可能!”
高黎明断然否认这种猜测。
以他对父亲的了解,
行得正走得端,向来是父亲做人的宗旨。
心底无私之人哪怕被冤枉,也不可能气急败坏。
父亲担任东海市卫生局领导多年,极为沉稳,城府太深,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怎么可能因为他人的污蔑或者无端猜测而激动?
一定另有原因!
高黎明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心里咯噔一下。
如果父亲不是蒙冤受屈,那有没有可能确有其事呢?
这个荒谬的念头闪过脑海。
高黎明登时冷汗涔涔。
再看旁边的崔金淑,发现她的脸色也在急剧变化。
崔金淑一把拉住高黎明的胳膊,似乎被这个疯狂的念头吓坏了。
“怎么可能呢?你爸爸绝对不是赵伟民那样的人,我可以拿自己的性命担保!”
这段时间,崔金淑经常往高家跑。
洗衣做饭做家务,温柔贤惠,懂得照顾人。
高黎明的父母早把她当成自家的儿媳妇。
双方已经建立起亲情关系。
所以,
当崔金淑听到高黎明的心声,第一时间表示反对。
因为这不是她眼中的高副局长。
更不敢相信这种猜测最终会变成现实。
高黎明心情复杂。
如果父亲真的是赵伟民那种人,必将彻底颠覆自己的三观。
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可疑起来。
还能相信谁?
我特么还能相信什么?
高黎明忽然感到头痛欲裂,就像自己的颅骨正被一双无形而恐怖的大手撕扯并活生生地掰开。
“滴滴滴……”
观察室门口的红色警示灯突然亮起。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观察室有情况!
父亲出事了!
高黎明和崔金淑同时意识到这一点,瞬间挺直了身体,像出膛的子弹一样蹿了出去。
多名医务人员正围拢在高副局长的病床前展开急救。
高黎明、崔金淑着急地正要闯进去,被挡在门口的孟庆山主任推了出来,并严厉喝止。
“出去!不要添乱!”
“什么情况?告诉我,我爸爸什么情况?!”
高黎明死死撑着房门,大声质问。
孟庆山无奈地摇头。
只好简单作答。
“高副局长突然昏迷,怀疑是大面积脑梗死,引发急症脑出血!”
说着,他一把推开高黎明,再次关门。
就在孟庆山主任关闭房门的瞬间,崔金淑不忘大声提醒着对方。
“不要使用抗凝药物!记住!不要使用抗凝药物!”
砰!
房门彻底关闭。
将高黎明、崔金淑隔离在外。
两人都傻了眼。
愣愣地盯着观察室紧闭的房门,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他们身为医务工作者,此情此景之下却根本插不上手。
眼看着至亲病危,而自己无法施救,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被命运无情戏弄,实在令人沮丧。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高黎明和崔金淑始终坚守在观察室的门外,都忘了抓紧时间给母亲和妹妹打个电话。
即便临床经验丰富的崔金淑也同样紧张。
她紧紧抱着高黎明一条胖胳膊。
仿佛这是自己唯一的依靠。
“不会有事的,相信我,爸爸不会有事的。”
崔金淑不忘安慰着高黎明。
也是在安慰自己。
她当然知道脑梗引发脑出血的危害性。
更主要的是,患者生命体征平稳一段时间后,或者在一度好转的情形下,突然提示加重脑梗死,甚至继发出血,这种状况在临床上的表现都是病情危重的征兆。
崔金淑紧紧依附在高黎明的身上。
指甲划伤了对方的皮肤,留下一道道血痕,她都没有察觉。
终于,
观察室门口的红色警示灯熄灭了。
抢救停止?
是的。
这一点显而易见。
高黎明和崔金淑却没有丝毫的兴奋。
双双猜到了不愿看到的结局。
他们相互搀扶着后退。
尽量远离观察室紧闭的房门。
脸上露出惊惧神色。
似乎即将有一头凶狠的猛兽从观察室里边窜出来。
“爸,爸爸……”
高黎明在心底默默呼唤着。
他的心在流泪。
却必须在外人的面前表现出应有的坚强。
尤其崔金淑还在身边。
而他高黎明从今天开始,将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唯一的依靠!
观察室的房门缓缓打开了。
高黎明瞪大了眼睛。
仿佛看到电影里的慢镜头——
随着观察室这扇房门徐徐打开,已是满头大汗的孟庆山主任慢慢出现在他的视野。
滴落的汗珠,脖颈后的热气。
清晰可见。
甚至,
还可以听到对方节奏缓慢的粗重喘息声。
似乎经过无比漫长的等待,孟庆山的那双大脚终于落在高黎明、崔金淑的面前。
他张开大嘴跟他们二位说着什么。
可是高黎明却一句话也听不到。
外界似乎已经彻底静音。
接着,
一种宛如耳鸣般的蝉声响起。
从耳蜗深处传来,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大,掩盖了一切悲伤,掩盖了一切迷茫。
高黎明感到浑身无力,
却必须努力支撑。
他强打精神望着孟庆山主任,朝对方缓缓伸出一只手。
打算与之握手,表示感谢。
孟庆山经验丰富,
赶紧上前一步,顺势将他扶住。
“节哀顺变!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对不起!”
他满怀遗憾地向高黎明、崔金淑道歉。
此时的崔金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痛,一头扑进高黎明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撕心裂肺,情形令人心碎。
高黎明强忍着泪水,安抚地轻拍崔金淑的后背。
女人可以哭,可以笑,可以肆无忌惮。
而他不行。
高黎明知道自己必须坚强起来,在父亲离世的这一刻,他必须勇敢挑起家庭的重担。
“孟主任,在哪里签字办手续?带我们过去!”
他机械地说道。
声音干涩得就像砂纸擦玻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