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留良沉默不语,脸上的表情却是毫不掩饰的懊悔和悲痛之色,过了好一阵,才长长叹了口气:“老夫自顺治元年随兄长反清,一路行来,事一场失败接着一场失败,见了太多的鲜血…….世倌,你说老夫到底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红营的军报布告之中可以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红营是如何发展起来的,从来就没有隐瞒过,我们的方法不是什么秘术阴谋,从来都是光明正大、让每一个人都清楚知晓的!”顾衍生的语气有些苦口婆心,朝着楼下的织工们指去:“红营的成功,从来都是依赖他们!”
“先生之前问今日小辈约您在这织坊见面,难道是为了这些织造之事?小辈可以回答先生,小辈确实有此意!”顾衍生又指向那座大型缫丝车:“这种大型缫丝车若是能在织坊里普及,这座织坊里的织工每日只需工作四个时辰左右,便能持平现有的产量,甚至会更高。”
“这些织工的双手能保住、双腿不会残废,就不会在短时间内失去劳动能力而被坊主官绅扫地出门、自生自灭,他们也拥有了一定的空余时间,可以从生死线上喘上一口气,听我们给他们讲道理、跟着我们读书识字、去思考该如何改变他们的处境。”
“这才是红营能够生根发芽并生存下去的基础!”顾衍生朝着江西方向一指:“红营在吉安府的织坊里普及这一类的新式织机,红营的织坊四五个时辰的产量足以持平和超过江西其他地区的手工工坊的产量,工坊的盈利和富余的时间,才能让红营的学习班和各种组织在工坊之中生存和活动。”
“与此同时,江西当地的织坊不像江南这样成规模,乃至有专门的行会商社协调,大多是零零散散各自为战,它们要和红营竞争,只能不断的压缩成本、增加工时,对织工更加残酷的压迫和盘剥,这反倒使红营对当地的渗透更为容易,可以说是亲手把刀子递到红营手里。”
“如今小辈在江南做的事,实际上和红营在江西的所作所为没什么本质的区别,先在昆山我顾家的织坊产业里推广新式的织机和大型缫丝车,维持着顾家织坊现有的盈利的同时将织工的工时降下来,然后再开学习班、搞教育、搞娱乐,简而言之,还是先给织工们提供更好的生活、再建立起红营的组织那一套。”
“在农村里也是如此,我们有工作队去帮忙改良农种、肥料,出钱组织修建水利,许多都是在江西辛苦积攒的经验。”
“红营在江南还没有亮明旗号,还在暗中活动,可我们的组织已经在江南生了根……”顾衍生面上一副平淡的模样,双目之中却闪烁着自豪的光芒:“先生应该也听说了,在下来江南搞根据地的时候,不过带了几十个人而已,但时至今日,江南根据地的干部和预备已经有近千人,大多便是那些工人和农户里发展而来,一个人影响两个人,两个人影响四个人,慢慢的,便是成千上万的人。”
“红营在江南还没有一兵一卒,但是仅仅顾家的各个织坊之中,便有上万的壮劳力,更别说苏州府这天下人口最为繁密的一府之中那么多的农户贫民了。”
“只需要吉安本部支援来几个将官,便能迅速拉起一支队伍来……”顾衍生的语气中又止不住的溢出一点嘲讽的味道:“就像是红营在江西等地搞的田兵,他们的战斗力或许比不上清军,但绝不会像传观社的人马那样一哄而散,欺负欺负地主官绅的民团和城里那些民壮弓手也足够了。”
“世倌谦虚了……”吕留良摇了摇头:“江南兵弱,绿营本就分散驻扎,一营可能也就两三百人而已,而且大多数兵卒平日里都靠出营做活解决生计,一月只在营中值守一日,操训更是几乎没有,这样的兵马,可想而知是何等的羸弱。”
“而且满清的康亲王杰书为应对耿精忠的战事,把大多数江南绿营的勇健青壮都挑走去了浙江……如今应该都已经去了福建了吧?江南的绿营,剩下的都是一堆老弱病残,恐怕还打不过盗匪会社之流。”
“唯一有威胁的,也只有南京的驻防八旗,但驻防八旗大部也被杰书抽走了,他们兵太少,面对群蚁噬象的局面,扛不住的…….”吕留良的语气有些萧瑟,长长叹了口气:“当初我们就是这般盘算的,只要耿精忠拖住杰书的大军,咱们在衢州是能独立对抗留守江南的满清兵马的,拖延三两个月,杰书所部定然断粮,到时候耿精忠趁机击溃杰书,江南局势便能逆转。”
“只可惜……耿精忠仗打的一塌糊涂,而我们传观社……同样是一塌糊涂!”
“所以说,永远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顾衍生语气更为严肃:“传观社此番起义看似声势浩大,其实基础不牢,还是在孤军奋战,而小辈和江南根据地的弟兄们,看似无所作为,实际上却是在厚积薄发。“
“这些道理其实说起来很简单,但真的能放下身段去做,却难上加难……”顾衍生看着吕留良,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先生,传观社兵败,清军在衢州大肆屠戮,南宗孔家也助纣为虐,大肆捉捕参与此番起义的佃农、奴仆乃至底层的孔氏宗亲,全数在衢溪之畔斩杀,听说衢溪之水都为之变色,数日鲜红腥臭。”
“反倒是你们传观社被捕的士子,有许多人被孔氏保了下来,小辈也不去揣测他们是不是和孔家乃至清廷达成了什么交易……”顾衍生上下打量了一番吕留良:“衢州起义失败后,传观社里只有您一个人试着和红营搭上了线,又冒险跑来昆山找小辈,可见衢州这场血流成河的起义,并没有惊醒多少传观社的士子。”
吕留良眉间凝聚不散,好一阵才无奈的叹了口气:“慢慢来吧,先从老夫和少数人做起,挨了几次打,终归是要有触动的,只是……老夫也不知该从何做起啊。”
“先从简单的开始,当初侯掌营寻到红营这条道路,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身上舒适的丝绸道袍换成了农家的麻布短衫……”顾衍生扯住吕留良的僧袍:“先生若真想反清成事,就先把长袍脱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