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先生敢冒着被清廷搜捕的危险也要来昆山找我们,这说明先生是真的在反思、真想要改变的…….”顾衍生嘴上恭敬,话语之间却没有一丝小辈对长辈的卑微,反倒如同平辈相交一般:“传观社如何,小辈不敢说,但先生还是有救的,所以小辈才带先生来了这织坊之中。”
吕留良皱了皱眉,扫视着楼下的织工和织机,目光落在那大型缫丝车上,朝着顾衍生一拱手:“愿闻其详。”
“我们和传观社最根本的分歧,就是对底层百姓的态度,这一点先生应该也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的……”顾衍生理了理思绪,语气严肃起来:“侯掌营对红营的定性,咱们首先是生产工作队、其次是宣传队,最后才是战斗队,我们首要任务不是武力反清,而是要帮助百姓发展生产、提高文化。”
“传观社不一样,他们认为最重要的工作是推翻满清的统治,帮助老百姓发展、教习文化,即便有这样的心思,也是让位于反清这一第一目标的。”
“所以传观社对于老百姓只有索取,要粮、要钱、要奉献性命,为了反清这一目标,向老百姓索要东西是完全合理的,但索要的同时,传观社又给予了老百姓们什么呢?什么都没有,老百姓的生活反倒比以前更差了,不仅一样的穷困,以前的好歹还有一条烂命,可现在连性命都要丢了。”
“这种情况下,老百姓们即便想要支持传观社,他们的力量也是分散的、混乱的、虚弱的、不情不愿的,而传观社在起义之后,面对着巨大的外部压力,是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这股力量统和起来、改造完成,只能依靠其他力量,试图以媾和的方式达成一个松散的反清‘同盟’。”
“事实证明,这样松散的同盟是靠不住的,真正能靠得住的,只有那些觉醒了的百姓们!”
“红营和传观社不一样,我们对百姓同样是有所求的,但我们是先给予了百姓们福利,然后才向他们索取,红营自起兵以来,和清军的战斗满打满算也就两场大战,其他时间都是在小规模的摩擦,可我们却一点点把清廷的势力从吉安府挤了出去,一两年的时间里,便让整个吉安府成了红营的天下。”
“为何如此?因为红营的主要精力,放在了帮农户购买耕牛、种子,改良肥料、发放铁制农具,修建水利道路、山民下山、开荒办场,还有妇女劳动、儿童劳动、闲汉改造等等,红营自起家之后建立最多的组织不是一个个军团部队,而是工作队、妇女会、孩儿营、合作社、运输队等等。”
“富余劳力也不是统统充入军中去和满清兵马拼杀,而是建起了各种织坊、牧场、烟坊等手工工坊和农庄发展手工业、畜牧业、矿业等等,百姓们的余粮也不是一味征走以供军用,而是办起了大集,在集市上用咱们自制的银片子、金片子、通宝铜钱和纸钞来收购百姓手里的余粮。”
“除了生产,还有教育,红营治下的村寨,都有学堂覆盖,六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孩童皆可免费入学,工作队下乡挑选的都是识字的队员,需要承担一定的教育任务,对村寨农户有工作队和流动课堂,对工坊有夜校和扫盲班,还有各种军报、大字报、戏班什么的,百姓们不仅是在读书识字,同样也是在接受红营的思想理念。”
“正是因为我们做了这些看似和反清没有半点关系的工作,红营在吉安府才能得到老百姓的拥护,才能发展的那么迅速,我们向百姓索要钱粮税收和兵员民夫之时,他们才会意识到这是在帮助他们保护自己的收获和成果,如果抗拒,则他们的生活就不会更好,反倒可能滑向以前那样困苦的日子。”
“这样我们的工作才不是勉强的,才会感激胜利,才会真正有百姓箪食壶浆!”顾衍生看着若有所思的吕留良,轻叹一声:“在这一点上,那些传观社里被红营遣送回来的士子们,甚至还没有贵州那个与红营毫无接触的草堂会理解的更深,他们也知道要分田分地、要烧毁债契,要给予当地的苗民百姓更好的生活,不管做的怎么样,至少有这个意识。”
“而传观社在衢州…….给衢州百姓造成困苦的直接原因便是孔氏南宗的压迫,结果传观社占据衢州城后,反倒一个个跑去拜访孔氏南宗的家主,非但派兵保护他们的宅邸和财产,还向其承诺不会动他们的田产地契,只是哀求一般的请求孔氏配合你们搞减租减贷。”
“孔氏口头上答应,实际上还是原来那一套,传观社却得了一个口头保证便当作对百姓交差了,既没有后续的监管,也没有对孔氏阳奉阴违的行为进行惩罚,百姓告到你们这来,自发地要抓那些孔氏宗亲过堂,你们反倒还帮着孔氏拦着…….”
“天下文宗啊!”顾衍生的话语之中带着一丝嘲讽的语气:“从你们占据衢州,到杰书诱敌深入击败耿军,再到南京的兵马赶来衢州镇压,你们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可传观社在衢州所谓的统治,恐怕大半时间都是在帮着孔氏对付百姓了吧?”
吕留良无言以对,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愧之色,顾衍生轻轻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老百姓不是傻子,看到你们这般作为哪里还不清楚,日后这衢州当家的必然还是压迫剥削他们的孔氏,他们的生活不会变得更好,从传观社这里也得不到什么想要的好处,反倒要毫无意义的流血牺牲,这样的亏本买卖,谁会做呢?”
“所以那些反正的清兵兵变之时,你们裹挟起来的那些百姓立马一哄而散,留下你们去挨清军的屠刀……”顾衍生又叹了口气:“红营对此是早有预见的,小辈托严庚臣给先生传了那么多的书信,传观社……终究还是没有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