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罪自杀?!我看是杀人灭口!”
陆驿对着京兆府尹尖锐诘难。
京兆府尹在这个位置上多年,这么敏感的位置待了许久,自然是个滑不溜手的。
他迅速上前,一手搭上陆驿的肩,另一手则轻轻拍打,试图以这种方式安抚对方激动的情绪。
“陆大人,请您听我一言,我深知此事对您打击甚大,但身为京兆府尹,我必须以事实为依据,公正处理每一件案件。”
“令嫒之死,确属突发意外,现场证据链完整。”
“那伙流民自北方元蒙鞑靼之处逃离,一路南下,直奔京城,自北门入城,陆大人的宅子又恰好在北郊。”
他看似是在安抚陆驿,实则牢牢圈住了他,一边嘴里大声说,
“天子脚下,律法严明,我岂能儿戏?但请您相信,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能找出真相,给逝者一个交代,也给您一个公道。”
“至于‘杀人灭口’之说,实乃无稽之谈,这是对京兆府毫无证据的攀诬,还请陆大人慎言!”
“陆大人年轻,难免气盛,但是陆大人也请注意在圣上面前的言辞!切莫让悲痛冲昏了头脑,做出不理智的判断。”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说服力,每一个字都似乎在为自己的立场加码。
“我也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万万不可置疑栽赃啊!”
话里话外的,指责陆驿伤心发狂,乱泼脏水。
而陆驿,望着京兆府尹那张看似诚恳,实则城府极深的脸,心中的怒火更甚。
“你所说的‘公正’,在我看来,不过是掩盖真相的借口!我……”
两个人在宫里闹作一团,互相指责,针锋相对,皇帝终于被吵得有些着恼了。
“够了!”
龙椅之上端坐的,是大明帝国的缔造者,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史称洪武帝。
于洪武元年登基,时年四十。
如今已经洪武二十四年了。
他少年时家贫,中年时征战杀伐,如今已经进入老年。
六十几岁的朱元璋,脸上虽已刻下了岁月的痕迹,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透露出不怒自威的帝王之气。
他不再是那个在濠州钟离饱受饥寒交迫之苦的赤贫农民,而是君临天下、号令四海的九五之尊。
皇帝,和人类,其实是有一些区别的。
陆驿的双眸,仿佛被熊熊怒火点燃,眼白处布满了细密的血丝,那是他内心深处无尽愤怒的外在表现。
他的整个身体,在这一刻仿佛成为了一个矛盾的结合体,皮肤之下,血液如同被烈火炙烤的滚油,沸腾不已,传递着一种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与不甘;而皮肤表面,却意外地被一层无形的寒气所笼罩,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因他的情绪而变得冰冷刺骨,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反差。
他的躯体,在这股复杂情感的冲击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那是一种愤怒与压抑交织,力量与无助并存的体现。
然而,
当龙椅上那个人,
遥遥俯视着他们的那双历经沧桑、却依然透露出不容置疑威严的龙目,轻轻扫过陆驿时,
一种前所未有压力瞬间笼罩了他。
这位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尽管岁月已在他的面容上刻下了痕迹,显露出一丝老态,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依然是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杀伐之气。
那是多年征战沙场、治理国家所累积的威严与力量。
这目光,如同寒冰利剑,穿透了陆驿心中的愤怒与不甘,让他原本沸腾的血液瞬间凝固,心头的火焰也随之熄灭了几分。
在这一瞬间,陆驿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量,只剩下无尽的凉意与沉默。
他在殿前静静站立,任由那股无形的力量将他彻底包裹。
仿佛一个放弃挣扎的溺水之人。
十八年来,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让陆驿站在原地,没有再开口。
龙椅上的皇帝神情淡漠。
“行了,别在朕跟前吵了。”
“京兆府尹管理京城这么多年,自然有他的管理法子。”
“小陆不要在这里闹了。”
“朕体谅你年纪小不经事,但也太不像样了。”
“吵得朕头疼。”
“都下去吧。”
皇帝挥挥手,让身边的内侍把两人带下去。
京兆府尹还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再走。
陆驿被气得无法,但是毕竟人在宫里,最后还是被迫,被内侍官几乎是推出了大殿。
.
出宫的路上,京兆府尹可能是怕陆驿发疯又上来拉扯自己,不成体统,所以步伐飞快,完全不给陆驿追赶的机会。
带着陆驿出来的那位内侍官,显然陪伴陛下许多年,心里知道皇帝约莫是想让其他人从旁开导一下陆驿。
于是内侍官刚把陆驿带出大殿的门,就忍不住开口,
“小陆大人,您也别怪我多嘴。”
“您啊,还是年轻。”
陆驿忍不住说道,
“那难道不年轻了,就能对家人被杀这样的事情,感觉不到痛苦吗?”
内侍官被陆驿呛了一句,也不生气,依然还是那个笑模样,继续开导道,
“陆大人,您跟咱家生气没用。”
“您少年英才,皇上看重您。”
“这趟让您随着赈灾队伍同去,您把活儿干得漂亮。”
“您自然认为,是那些被您举报了的大人们,那些尸位素餐,摆架子不管灾民死活的大人们,心里记恨您。”
“您认为,是那些大人们,想要找您报仇,却伤了令嫒的性命,才会这么一身风尘一身血迹的,硬闯皇宫。”
“您是气急了,伤心了,也是想让陛下为您主持公道。”
“想让陛下看到,您替陛下做事,替百姓说话,为此付出的代价。”
“您这个想法,当然也是没有错的。”
“但是您没想过。”
“您年纪轻轻,出身寒微,却得陛下器重,除了才情之外,更重要的是什么。”
“是立场。”
“是您纯臣的立场,是您农家子的出身,是您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的孑然之身。”
“陛下想要的一把刀,是没有软肋的。”
“您的软肋,太显眼了。”
“您以为锦衣卫的大人们,真的只是陛下的仪仗吗?”
“从陛下想要用您的那一刻起,您的生平过往,各项考试的座师是何人,是否在朝内有亲眷师长,甚至从籍贯到京城走的哪条路,从哪个门儿进,进城了住哪里,吃什么,同谁说过话……”
“那都清清楚楚的呈在了御案上了。”
“您的软肋,不光那几个同您一道去赈灾的大人们清楚,圣上清楚,咱家不夸张的说,整个朝廷里,能有几个大人不清楚的?”
“陛下想要一把没有软肋的刀子,一个完全站在陛下这边的,非世家出身,甚至最好是农家出身,不是哪位朝臣的弟子亲属,又才干出众,敢说敢干,的纯臣。”
“您恰好出现了,甚至比陛下想要的,更好。”
“您还年轻,不光能做陛下手里的好刀,未来还能做太子手里的好刀。”
“这样一个好苗子,陛下当然喜欢。”
“那陆大人您唯一的软肋,当然不必圣上动手。”
“所谓权力,自古如此。自有人会揣测圣心,力求让陛下同您之间毫无间隙,又能让陛下握刀握得舒服。”
“咱家能明白陛下所想,自然也有其他的大人争着抢着,为陛下解忧。”
“陆大人,您,听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