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愈发大了。
聂晟把余瑛儿抱回房中,小心平放在床上。
“劳烦秦夫人了。”
沈翎打开药箱,取出针包。
见聂晟还在床边杵着,淡淡道,“我要给樊老夫人施针,聂将军请回避一下。”
“哦!”聂晟回神,面色微赧。
梅岚噗嗤一声笑,眼波流转,明媚动人,“聂将军怎么呆呆的?快出去吧!我去给你抹药!”
聂晟连看都没再看余瑛儿一眼,梅岚扭身,他就跟着出去了。
沈翎望着余瑛儿剧烈起伏的胸口,“不解”道,“樊老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
门外传来年轻女人自信大方的声音,“聂将军你坐下!害羞什么?我是个大夫!”
余瑛儿侧身咳嗽起来。
聂晟没进来,朗声问,“秦夫人,老夫人没事吧?”
沈翎答,“没事。”
余瑛儿深深望着沈翎,开口虚弱道,“秦夫人,辛苦你了。”
沈翎眸光沉静,一边施针,一边轻声道,“樊老夫人最好还是回盛京与儿孙团聚,他们照顾起来方便些,樊老夫人心情也会好很多。”
余瑛儿面色不虞,“这件事,就不劳烦秦夫人操心了。”
“我操心的是聂将军。”沈翎直言,“他跟我哥一般年纪,该成家了。一个孤儿,凭借自己的本事当上大将军,可谓人中龙凤。若能觅得一桩好亲事,前途不可限量。但被困在这一方小院里,有些事就不好说了。”
余瑛儿苍老的眼眸中升起怒火,“秦夫人手伸得太长了!”
“虽然樊老夫人和聂将军年龄差距过大,方方面面看着都不相配,才没引起外人怀疑。但到底是孤男寡女,合该避嫌。尤其樊老夫人如今行动不便,难道,擦洗身子也让聂将军来?”
沈翎声音压得很低,外面人听不见。
“不关你事!”余瑛儿话落闭上眼睛,拒绝再跟沈翎交谈。
但她起伏不定的胸口,出卖了崩坏的心情。
沈翎长叹一声,“我是好心,樊老夫人为何动怒了?不行把院子里那棵合欢树刨了,运回盛京栽种。想来樊老将军若是在,会跟着那棵树,与樊老夫人一起回盛京,他定也想常常见到儿孙。”
“樊老夫人放松些,不然……”
话音未落,余瑛儿一口血喷了满脸,整个人气息又弱许多。
“梅岚!”
听到沈翎呼唤,梅岚立刻冲进来,惊骇道,“这是怎么了?”
余瑛儿死死盯着冲过来的聂晟,他面颊伤疤已抹上一层青色药膏。
他下意识去握余瑛儿的手,却又突然顿住,没有碰她,“秦夫人,这怎么回事?”
沈翎蹙眉道,“施针最忌病人情绪起伏太大,容易气血乱流。樊老夫人太过紧张,无论我如何宽慰,都无法平静下来。”
余瑛儿听闻此言,更是一口气没上来,脑袋一歪,气晕过去!
沈翎连忙拔掉金针,又给她号脉服药。
聂晟满面紧张。
梅岚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轻叹道,“樊老夫人这样,真是辛苦你了。”
聂晟一怔,望着梅岚真诚温柔的美丽眼眸,不觉有些恍惚。
“没大碍。但今日不宜再施针,我明日再来。”沈翎平静道。
聂晟拱手,“多谢两位。”
梅岚晃了晃手中的药瓶笑道,“这药太贵了,不能留给你。我明日再来给你换药。”
自信、大方、明媚、娇俏……年轻美丽的姑娘,一颦一笑,就能叫男人神魂颠倒。
“聂将军好好照顾樊老夫人。”沈翎说着拎药箱出门。
梅岚又对聂晟道,“若你要去打仗,只管把樊老夫人交给我。你是大将军,可不能耽误正事。”
聂晟连连道谢,又撑伞将梅岚送到门外,望着她上马车。
马车在朦胧雨幕中渐行渐远,梅岚掀开车帘,冲聂晟摆摆手。
他眉梢眼角都是笑,一直望着,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长舒一口气,转身回去。
……
梅岚放下车帘,抱住沈翎手臂,正色道,“我今日表现如何?”
沈翎竖起大拇指,“绝了!完美!”
梅岚开心极了,“那必须的!我这么好看!”
美人计,重点在美。
出身高贵的大美人热情主动靠近,聂晟显然受宠若惊且颇为享受。
沈翎很想亲自去听听,聂晟和余瑛儿此刻又如何“夫妻情深”。
但风雨交加,她想再潜入樊家,很是麻烦。
不过,有人在。
……
余瑛儿苏醒时,聂晟坐在床边,不知想到什么,嘴角挂着一抹笑。
“你在想那个姓梅的小贱人!”
聂晟猛地回神,拧眉道,“别胡说。”
“我胡说?你眼珠子都粘到她身上了!”余瑛儿咬牙切齿,“你以为她真会看上你?她那种贱人,就是一见男人就发春,见一个勾引一个!你看她那下贱样儿,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睡过了!你还以为她是什么仙女吗?”
聂晟黑脸,“别说了!我们的计划早说好了,你到底在闹什么?”
余瑛儿突然伸手,去擦聂晟脸上的药膏。
他却偏头躲开,“你身体不好,需要静养,别乱动!”
余瑛儿死死盯着年轻的男人,咬牙道,“你是不是打算直接娶了那个小贱人?”
聂晟矢口否认,“上门是客,难道你要我冷脸相待吗?我们的计划不会改变,你能不能别闹了?”
“你说我闹……”余瑛儿凄然道,“我们一辈子的感情,比不过那个贱人冲你一笑。我看你巴不得我今日就死,免得挡你的道!姓沈的也是个贱人,她话里话外我是你的累赘,明摆着是梅贱人看上你,又嫌弃我,故意叫她说那些话!”
聂晟狠狠拧眉,“秦夫人?她对你说什么了?”
“她劝我回盛京与儿孙团聚,说你照顾我不方便。”余瑛儿冷冷道。
聂晟微叹,“她说的也是人之常情,没有别的意思。”
余瑛儿闻言,怒意更盛,“樊牧云!若不是我爹救你,你十八岁那年就死了!你能续命,也是我爹给的机会!你敢背叛我?”
太过激动,她又咳出一口血。
聂晟眸底暗光闪过,“夫人你真的误会了。我发誓,我对梅岚没有动心。我生生世世都只要你。”
“若不是忌惮我爹,你恐怕早把我弄死了……我一个皱皮耷拉的老太婆,如何比得过年轻女人的细皮嫩肉?梅岚是你选的,你一开始就看上她,还不承认?”余瑛儿声音愈发虚弱。
聂晟沉声道,“夫人,是你一定要选个最美最合适的,幽州城地界偏僻,近日总算等来两个年轻女人,是你说秦铮的遗孀不行,她嫁过人生过孩子,名声又坏,你要选个方方面面都完美无缺的身体,你说梅岚最好,叫我请她来相看。如何又变成我看上她?我冤死了!”
“就算起初你没往那方面想,你今日也被她勾得魂都飞了!”余瑛儿流下两行清泪,“我跟你一辈子,为你生儿育女,到头来,你这样待我……”
聂晟抱着余瑛儿连声哄劝,说起他们年轻时的往事,又提起远在盛京的儿孙。
“只等夫人变成梅岚,我们就能回盛京与他们团聚了。”
余瑛儿心情刚刚平复,听见“夫人变成梅岚”这几个字,怒火重燃,干枯的手死死掐住聂晟脸上的伤疤,厉声道,“不要她!换人!换那个姓沈的!”
聂晟面色一僵,“夫人,说好的事……沈翎不好相与,动她不容易。再说,她前夫儿子都活着,到时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我不管!就要她!”余瑛儿眯着眼睛恨恨道,“梅岚那个妖艳贱货,你就别惦记了!”
聂晟再劝,余瑛儿拒绝交流。
房中终于安静下来。
良久后,聂晟深深叹气,“我去给夫人端杯水来。”
听到开门声,后窗下静默站立许久的人几个腾跃离开樊家。
……
薛清泽来找沈翎,被告知霍将军头疼又发作,请了她去。
他不由皱眉。直觉那位霍将军对沈翎不一般。
但沈翎明言过跟他不是一路人,他也只是想来问问樊老夫人的病情。
梅岚打开门,“薛太医找沈翎有事?我可以转告。”
薛清泽便问她那位樊老夫人如何了。
“不太好呢,我们明日还要再去看看。”梅岚叹气。
……
城主府主院。
沈翎和秦铮隔着地图相对而坐。
秦铮刚换过衣服,又穿着初见时的那身墨袍,且卸下面具,露出原本样貌。
“我走后,他们说了什么?”沈翎递来一杯温热的茶。
秦铮握住茶杯,薄唇轻启,“余瑛儿说,要换你。”
沈翎眸光一缩!
秦铮把他所偷听到的那两人对话都讲了一遍。
他用平静淡漠的声音重述余瑛儿的嫉妒怨恨,听起来颇为诡异。
而今日出现一位新人物,余瑛儿的爹。
且听起来,她爹似乎还活着,且是樊牧云得以移魂换体的关键。
如此倒能解释,为何樊牧云变成聂晟,却没有抛弃年迈体弱的夫人余瑛儿——她才是有靠山那个。
余瑛儿那般自信地选中梅岚,又扬言要换沈翎,因为此事她说了算,聂晟没资格做决定,且不敢对她如何。
美人计很奏效。
虽然沈翎正希望他们冲她来,别盯着梅岚。
但今日余瑛儿嫉妒冲昏头脑,冷静下来后,未必不会又选择梅岚。因为她真的方方面面都很完美,余瑛儿本就想要她的身体和人生。
与之相比,沈翎存在诸多“缺点”。
“余瑛儿的父亲余笃,三十年前就过世了,生前是个太医。”秦铮若有所思,“若活着,近百岁了。”
沈翎幽幽道,“看来这世上的鬼,有很多。”
她也算一个。
但她哪怕重生,也会按照自然轨迹生老病死。
却有一群人,掠夺年轻的身体,霸占他人的人生来续命。
沈翎无法想象这是如何做到的。
但毋庸置疑的是,这等逆天而行的能力,足以让无数人趋之若鹜。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怕死。
而掌握移魂换体之术的人,其所能控制的人和势力,无法估量。
慈心院幕后不是一只黑手,是遮天蔽日的黑云。
怪不得仇嵩说,沈翎跟慈心院作对是不自量力,会不得好死。
“我在想,”沈翎神色莫名,“仇嵩出事,慈心院很清楚是我所为,我一直等着有人来杀我,却直至今日都没出现。原因会不会是,我被谁看上了?”
如同余瑛儿看上梅岚一样。
秦铮面色微沉。确有这种可能。
“没人看上你,才是怪事。你这么好看,身体也好。”沈翎望着秦铮若有所思。
气氛又沉默下来。
两人这两日突然获知的信息量太大,也意识到他们的敌人是何等恐怖的存在,绝不能轻举妄动。
良久后,沈翎起身,平静道,“暂时静观其变。你做你的正事,师父会监视他们。”
秦铮点头,“你小心些。”
“你也是。”沈翎话落人已出去了。
……
翌日沈翎以梅岚染上风寒为由,独自去樊家。
余瑛儿很平静,仿佛昨日的不快从未发生。
沈翎施针后告辞,聂晟也只字未提梅岚。
走出樊家大门,见外面来了一辆车,车上下来一个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
是盛京樊家派来送寿礼的。余瑛儿的生辰快到了。
沈翎直觉,此人或许就是余瑛儿的爹。
……
“爹,我选了秦铮的遗孀沈翎。”余瑛儿拉住中年男人的手臂,老态龙钟的妇人脸上浮现几分小女儿娇态。
而聂晟跪在床边,垂着头,一脸恭谨。
“不行!”中年男人斩钉截铁,“换个人。”
余瑛儿不解,“为何不行?她先当下堂妇,又成寡妇,爹嫌弃?”
中年男人冷声道,“我没资格嫌弃她。她被上面的人看中了,我们所有人接到命令,谁都不准碰她。”
余瑛儿忿然道,“一个生过孩子的寡妇,倒成了香饽饽……算了算了,那还是梅岚吧!”说着狠狠瞪了聂晟一眼。
她无比渴望年轻美丽的身体,却希望伴侣只爱她的灵魂。
中年男人严肃道,“你们切记,离那个沈翎远一点,别招惹她!”
……
邹衍讲完所偷听到的事,神情怪异。
沈翎平静如斯,“果然是他。既然他们不能动我,那我就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