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苑,杨元庆心情大好,进屋便是大手一挥:“春桃,书房研墨。”
不识字的婢女虽然没吃过猪肉,但还是见过猪跑路,挽起袖子跟在杨元庆身后走进书房,素手研墨,红袖添香。
待春桃研好墨,杨元庆提笔却开始犹豫,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下笔,抓耳挠腮,只恨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
‘给徐向农写点什么?让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就他中二少年的叛逆年纪,肯定对这个话不感兴趣,还是算了。
问他开始发育了?最近有没有去爬老赵家媳妇的墙头?这个会不会太误人子弟了啊?’
杨元庆搁下笔,扭头望向春桃,问道:“你们平时给家人的书信一般会说些什么?”
春桃沉吟说道:“额,大多数就是平日里说给公子听的那些事,还有每月能拿到多少工钱。”
杨元庆坏坏一笑,道:“就这?”
春桃皱眉思索,点头道:“嗯。”
杨元庆闭口不语,沉默低头,眉头紧锁,奋笔疾书道:‘吾兄向农,收到汝的来信,吾倍感欣慰,闻兄弟现已充军,弟着实为兄台感到开心。虽说兄台现已决定弃笔从戎,但为弟认为,兄当慎重考虑。男儿志在四方,学文也好,从戎也罢,两者本就不冲突……劝兄一席话,莫等白首方悔读书少。’
杨元庆竭尽全力把腹中墨水全部掏空,端起宣纸絮絮叨叨郎了一遍。
信中并未把自己入京后发生的事情告诉徐向农,而是尽自己所学地奉劝他不能放弃学业,与徐向农跟他的那封信说的完全是南辕北辙,也不知徐向农是否能理解自己想表达的东西。
‘看不懂也好,这样才能让他体会到读书的乐趣。’
杨元庆看着自己给徐向农信上的那些看似笔走龙蛇,却力透纸背的字,自叹道:“唉,近来练字少了,功底有些退步了。”
他的字是宁浩在摇光镇教书时亲自教导的,按宁浩的意思,学书先学楷,作字先大字,颜筋柳骨;中楷学欧阳,铁画银钩;小楷摹钟王,蚊蝇大小。字由小学大,再由大入小,即使不能成为文笔大家,也能流芳一世。
屋外传来噼里啪啦的落雨声,还一连下了两天,这两天杨元庆待在府中把自己从凌云阁四楼带下来的两本书给认真看完。
没办法,谁让书院已经不让他去了,只能在家自己学习了。
幸好东南苑的主仆三人就杨元庆一人识字,要是再有其他人,说不得要对他冷嘲热讽一通。
那两本被他视作自习的书籍,一本是《春秋》的史书、另一本是言情小说《西厢记》,与书院那种子曰孔曰孟曰之类的教学书相差十万八千里。
佛家人生经典妙语中有一语:人生最大的敌人是自己,人生最大的失败是自大,人生最大的愚蠢是欺骗……
那些圣人书读来实在太烧脑了,他只能自欺欺人又忽悠下两个大字不识两个的婢女。
除了看书,有时也找来几张纸练练字,或是在府中的沁心湖划船戏水,顺道在船中小酌时吟上一首:‘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题临安邸的‘游人’并非游客,而是作者林升在嘲讽那些忘了国难,苟且偷安寻欢作乐的南宋统治阶层。
幸好四下无人,只有两个婢女在身侧,不然这诗要传到老杨耳中,估计会让他误以为这私生子在嘲讽自己。
眼看意境不对,欺世盗名的私生子又换了一首:“荷花开后西湖好,载酒来时。不用旌旗。前后红幢绿盖随。画船撑入花深处,香泛金卮。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
挺好的,傍晚时分,有湖、有花、有酒、有船、有雨,还有婢女。
若是这两婢女要是能抚琴奏乐轻吟低唱那就更好了。
接着唱,接着舞……
……
“公子,你看,景公子又在那打人了。”
杨元庆早有察觉,只是没曾放在心上,闻声扭头望去,只见湖中石亭来了一群少年,还隐约传来一阵凄惨叫声。
杨元庆示意小船划向石亭,但见石中地板上躺着个锦衣少年,杨景骑在他身上,手上拿着装饵料的陶土罐子不停地砸。
临近石亭,杨元庆纵身一跃,稳稳立在护栏之上,只见地上的少年正是那天跟刑部官差对峙中时熟悉大元律法的其中一人,杨元庆立马大喝道:“住手。”身后湖面涟漪大动荡,两位婢女脚下不稳,一屁股坐在船板。
杨景并未搭理他,手中罐子用力一甩,狠狠砸在锦衣少年的头上,罐子碎了一地。
少年顿时头脑裂开,鲜血直流,惨叫不已。
杨元庆皱眉跃下,将杨景从少年身上拎起,质问道:“你这是在干嘛?”
“关你屁事。”杨景没好气道。
杨元庆冰冷问道:“记打不记疼了?”
杨景甩开他的手,乜了他一眼,扭头便走。
眼下在府中,杨元庆想管杨景还不够分量,只能任他离去。
但见身旁另外几个宗亲少年也要跟杨景走,他立马出声道:“你们几个给我站住。”
有人顿足,游离不定。
有人依然快步跟上杨景。
‘扑通’一声!
杨元庆跨步追上,从背后将那要跟着杨景走的少年一把拽住,抬手便丢进湖中。
杨景回头看了一眼,拔腿便跑,留下一众跟班面面相觑。
杨元庆扫了众人一眼,神情冷若冰霜的问道:“可以告诉我怎么回事了吗?”
这些少年都是前几日刑部的官差过来时在硬刚的少年,这几日杨元庆都在想要不要找个机会挨个拜访下,然后感谢一番,不曾想今日竟然以这种方式见面。
等了会儿,才见一个年纪比众人稍大一点的少年低着头,轻声说道:“景弟给锦鲤喂食的饵料被绍谦打翻了。”
……
等了许久不见少年再说话,杨元庆瞪眼咂舌,不知该如何评价。
他弯下身子,将那少年扶起交给刚才那几个游离不定的少年,道:“你们先带他去看大夫吧。”
……
“小姐,就这么放弃了?”梧桐苑房中,一个肥胖的身影轻声问道。
刘氏独坐梳妆台旁,轻声道:“这是夫君的意思,我还能怎样?”
肥胖的老欧目光炯炯的看着幔帐内风姿绰约的身影,道:“小姐,您若不争,世上已经没人能帮景公子再去争大位了。您难道想让景公子恨你一辈子吗?”
刘氏轻叹一声,道:“我与他相处十来年,他的性格怎样,我比谁都清楚。夫君既然决定了的事,那就很难再改变,除非是他书房里那几个先生帮忙劝谏,力保景儿上位。”
“他们?”老欧轻蔑一笑:“那几个幕僚没在王爷那给公子下绊子就阿弥陀佛了,还指望他们。”
刘氏扭头看向幔帐外肥胖的老欧,质问道:“那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两位老太爷都还在,只要小姐想帮公子再争取一番,办法自然会有。”
如杨延年所说,他若把杨家交给杨景的话,杨景根本没办法守住这个家族,其中缘故只有老杨比谁都清楚。
皇帝不待见他,可不只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那种,连给他的俸禄都比朝中同为王爷的人要少。
他的俸禄只略高于宰相赵普一点点,每月能领取白银一千两,春冬两季绫二十匹、绢三十匹、锦百两、禄粟每月一百石,逢年过节再得皇帝赏赐六百两白银。
杨氏一族老小如今全困在京都之中,四下又都是秦石的耳目,家中子弟在外面也没有什么营生,大部分的经济来源还都是靠当年天王赏赐的田地去租赁收租得来的。若是遇到天灾,还得指望他从 ‘凌云阁’二楼的藏宝阁内搬出一些宝贝让族人拿到市面上去卖,换些钱财回来。
幸福是什么?
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
若老杨只是一个普通的一家之主,当然不需要去考虑这么多的事情,并且他还能做到一个合格的父亲,让儿子和妻子每天都能无忧无虑,他也不必去惶恐这个家以后交给谁,大不了两个儿子一人分一半家业便是。
可事实却事与愿违,他不仅要替杨氏一族活着的人考虑,还要为当年那些为他出生入死的族亲子嗣着想,这一族之主可没那么好当。
他对两个儿子做了比较,杨景虽是嫡长子,但却是温室里的花朵,不仅未曾见过风雨,且性格乖张,若是将这个家交给杨景得话,凌云阁二楼的藏宝阁估计没消几年就得让他坐吃山空。杨延年不想死后还被人戳脊梁骨。
至于私生子杨元庆,打出生就过着清汤寡水的困难生活,不仅没有怨天尤人,还一直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人生(一条自己不怎么喜欢的学武之路),同时,私生子连一条狗都能做到不离不弃。
这不正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接济天下嘛?
由此可见,若是将这个家族交给那私生子的话,自己百年之后,还是有人会秉承他的遗愿,照顾好杨氏一族。
书房窗边的杨延年默默地看着沁心湖中的石亭发生的一切,很是失望。
英雄可以受委屈,但是你不能踩我的切尔西。
那个让杨延年很失望的儿子,对他同样也很失望,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府,想去找自己的小伙伴诉说委屈。
只是他不知,那些人才是真正的二世祖,他们的家中还有其他产业,和他们相比,他这个世子实在让人难以恭维。
……
“公子,景少爷出府了!”
秋菊来报。
杨元庆将书籍合上,伸了个懒腰,缓缓起身,道:“去跟安叔说一声,让他备下马车,我也要出门。”
“喏!”春桃应了一声,转身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