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心道体玉人尹?”
偏殿上那手抚长琴的人物,只瞥了一眼立于中央对自己满脸审视的俊朗少年,便收回目光,眼波如丝,含情脉脉的看着手边的古琴,如同在欣赏一件精妙绝伦的艺术品。
“不感兴趣。荆老,送他离开。”
荆老指的正是那之前接待玉人尹的蒙面老者,他闻言,心想着果然不出我所料,就要推搡着玉公子离开偏殿。
“只因为我不懂情报工作么?”玉人尹却止住老者的动作,略向前走了几步,看向那抚琴之人的眼神锐利而清冷。
“笑话。”那端坐殿上之人听了这话,轻笑几声,不再全神贯注的抚摸琴弦,一双灰蒙蒙的眼瞳将玉人尹尽收眼底。他侧过身子,架起左臂撑住自己的脸庞,纤细的手指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惨白又柔弱。
“想入我闻天阁,却不懂情报,你莫不是在消遣老夫。”
他虽自称老夫,却面若冠玉,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只是柔顺的自然垂下,没有做任何束缚和打理。硬朗的面部轮廓和凌厉的下颚线衬着高挑的鼻梁,一双狭长的眉眼透着几分温柔与娇美。
只有略显沙哑的嗓音在暗示此人的年龄,但他磁性的声色却让这几分沙哑听起来分外悦耳。此人已逾百岁,修为高深,或还有百年可活,统领闻天阁已经数十年,天阙台中人奉他为云阙君。
是为浮于云上,俯窥万事万物之人。
“闻天阁只有负责情报的线人么?我不信眼线遍及天下的势力,会用不到实力超群的人物。”玉人尹却任由他目光锐利的盯着自己,挺直身板说道:“莫说是你闻天阁,便是那以针线活立足于世的巧织楼,也有吸纳高手的需求吧?”
“高手?”云阙君抬起手臂,丝绸裁成的宽袖微微飘动,他仍旧面露微笑,手中却以灵气凝出数道飞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玉人尹。
“金刚护身阵!”玉人尹有玉心在身,尽管这位闻天阁主将战意融入一身清雅之气,还是被他敏锐的道心感知到。一股不详的预感蒙上心头,他下意识便唤出潜龙金玉盘,刹那间阵纹勾画,有金刚虚影环壁若钟,将他护在其中。
“轰——!”
然而云阙君一身修为臻至化境,对灵力的控制力绝非区区应身境修士所能想象,这数道飞石虽是他随手而作,却凝实非常,化罡含煞,在接触到金刚护身阵时,只是滞缓了短短一个瞬间,便穿透佛光,立马刺入了玉人尹的胸腔!
“咳咳咳咳...”玉人尹原本为逼夜太子带自己离开玉府,就用金玉盘砸断过自己的肋骨,胸前的伤还未痊愈,此时又被飞石击穿了旧伤口,顿时疼痛难忍,鲜血逆咳,从他口中喷溅而出。
“好狠!”玉人尹捂着胸口,感到一阵虚弱,只能强打精神站稳脚跟,再次看向云阙君的眼神满含愤怒:
“你想在此杀了我不成!”
“你不是自称高手么?”云阙君傲然抬头,清冷的眼神对上玉人尹满含恼怒的眸子,语气明显带着几分嘲讽:
“连本君随手一击都接不下,谁给你的胆量自称高手?”
“哈哈哈哈哈哈!”玉人尹闻言,却舒展双臂,任由鲜血顺着衣襟染红原本皎洁如月的衣裳,他笑声清朗而中气十足,浑然不似一个正身负重伤的人:
“云阙君,我知道你。鸢府云戏子,天赐君子貌,你不但是闻天阁的云阙君,还是瑶鸢乐府的栾少爷!”
“玉公子,快住嘴!”那被称作荆老的老者闻言,大惊失色,慌忙跑到玉人尹身侧,拖住他的衣袖,一边伸出手就要捂住他的嘴,想要强行带着他离开此地。
“放开!”玉人尹放浪形骸,用力扯回衣袖,始终看向台上的云阙君,一边喊道:“别拦我!再牵扯我一下,玉某自裁于此,好教天下人知道你闻天阁是如何行事的!”
玉枝城玉家终究是二流势力,交往复杂,牵扯甚多,若玉人尹不明不白死在闻天阁中,不知道会对闻天阁造成多大的影响。
江湖之间,人情大于天。招惹一家二流势力对于天阙台这等高门大派或许不算什么,但同玉家翻脸,便会有许多交好玉家的势力牵扯进来,舆论满天飞,是非终难辨。况且此事确实是他云阙君先动的手,闻天阁并不占理。
君不见饶是帝夜的大太子,要挟玉人尹的条件也仅是毁去道源,而不是伤他性命么?
荆老听着这话,顿时犹豫不决。就在此时,云阙君却面色复杂,不知其喜怒,清冷的说道:“让他说下去。”
“瑶鸢乐府,七十年前便已经灭门。你能活着出来,是因为不知真相,长辈将你骗出家门,是为了让你作为一丝血脉流传下去。”玉人尹见他看起来尚且冷静,便收了骄狂姿态,平静的说道:“因此,你自发前来千秋域,追随当时的闻天阁主,并一步一步成为如今的云阙君,可是为了不再受人蒙蔽,不再受当初一般悲苦?”
“小子,本君的心思,岂是你能猜透?”云阙君面露冷笑,看着玉人尹说道:“你这么说,无非是想让我如我师父一般发发善心,给你几分机会,对不对?”
他不等玉人尹回答,便接着说道:“你以为他是因为慈悲心肠才收留我么?错!那是因为我是天生的木曜道体,他当初身有暗疾,寿元有损,只是需要我这一身富含生机的血液为药,来吊着他的性命罢了!”
“我如你这般大的时候,每天都要献出满满一碗鲜血,才配留在他的身边!”他睚眦欲裂,原本便沙哑的声音因为太过愤怒而有些破音,不自觉的挥手用力,使得桌案上的古琴响起一阵嘲哳紊乱的清响。
然而他听到这琴声时,却如同受惊一般,连忙张开手掌缓缓抚平颤动的琴弦,原本瞪起的双眼也重新眯起。
“这...”不同于玉人尹面无波澜的样子,这话却让荆老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他虽然看起来已经迟迟暮年,但主要是因为修为低微,实际上与这位云阙君年龄相差无几,当初两人是要好的玩伴,云阙君称他为荆老,更多是带着调侃的玩笑话。
然而他却从没有听过云阙君提起这些事情。
“我倒是没有查到这些,想来是你将这些事情隐瞒了很久吧。”玉人尹说道:“看来你少年时,比我调查的还要凄惨一些。”
他虽然语气沉稳,说起话来却有些发颤,细密的冷汗浮上额头,汗珠反射着明月的清辉,如同是玉人尹戴上了一圈亮银的头环。
“你不会是在卖弄自己调查情报的能力吧?”荆老唯恐云阙君一怒之下将这位玉公子当场击毙,连忙呵斥道:“你一个小辈端的不知死活,谁给你的胆量这样与我闻天阁的阁主说话!”
“无妨。”出乎意料的是,云阙君却没有表现出更多愤怒,只是语气清冷的说道:
“玉人尹,我确实从未告诉过别人我师父的这档子冤孽事,甚至连一同长大的荆老都没有告诉过。”
他说到这里,看向玉人尹的眼神锐利至极,灰白色的瞳孔此时亮如明星,紧紧地盯着玉人尹那双坚毅却又透着冷漠的眼睛说道:
“你的生机正在迅速消磨。若你不能在自己晕倒之前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我会让你在昏眩之间直达地狱。”
“栾阁主,你成功报仇,立足闻天阁顶,如今可谓功成名就。”玉人尹优雅的卷起袖口,以衣袖擦拭胸前的鲜血,一边说道:“但也因为灭族之痛,还有你那师父的摧残,我察觉到你道心有误,因此始终无法突破开元境第一境情确境,对不对?”
“玉心道体,果然有些名堂。”云阙君对此大方承认,毫不掩饰自己的觊觎之情,盯着玉人尹的胸口说道:“我忽然很想挖出你这颗玉心,看看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我这玲珑玉心作用可大着呢。”玉人尹虽然已经感到一阵恍惚,却仍旧噙着几分自傲的笑意,声音略微颤抖的说道:“比如,它能让我看清一个人道心上的缺陷,乃至感应一个人道心失衡的倾向。”
云阙君闻言,看向玉人尹的眼神如同看向什么天材地宝,语气傲慢的说道:“你可知道,悬壶堂已经有移植心脏的技术。你说出这话,无非是在加重我取你性命的筹码罢了!”
“这一切当然是有前提的。”玉人尹睁大双眼,他此时眼中的光景已经是浮光掠影模糊不清,赤黑色的眼幕正似有似无的掩盖他的视线。
“玉心,只有待在我玉人尹身体里才能剔透玲珑。你区区木曜之姿,哪里承载...”
他说到这里,终于强撑不住,朝着面前栽倒下去,意识即将彻底昏暗。
“得...起。”
鲜红的血液早已在他脚下形成一片浅浅的血泊,此时他栽倒在此,已经有些暗沉的血色再次染上他月白的衣裳,如同在白茫茫的沙土中盛开的绛葩仙蕊一般惹人注目。
“虞祥,这该怎么办?”
荆老见他虚弱至此,就想要赶快扶起医治,却又不知云阙君心意,连忙出声问道。
“带他去悬壶堂医治,不论代价尽快治好。”云阙君若有所思,看着他倒下的身姿说道:“我丹室中的宝药也可以使用,不必过问本君。”
“遵命。”荆老闻言,松下一口气,便赶忙招呼侍从尽快托起玉人尹赶去医治,火急火燎的陪同着跑出了偏殿。
随着荆老的离开,这狭窄殿堂之中,再度静寂下来。
渐渐有悠扬之声婉转流传,却是那云阙君挥手抚弦,奏出年代久远的良曲。
“原来,当年我软弱至此么?”他轻微而淡漠的话语隐藏在光鲜的琴瑟声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位闻天阁主面上一闪而过的迷惘。
赌石阁中,赌场中央的赌桌上。
娇小而可爱的少女正撑着脑袋,与一位袈裟整肃、佛光满面的僧人对峙着。
不同于其他赌桌,这两人各配有一位开石师,正气势汹汹的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佘蝶庄第七次赌石,良矿榜第四百八十四名,彩釉水晶,价值一百三十五枚灵石!”
“聚宝法师第七次赌石,良矿榜第四百五十四名,灵玥石,价值一百五十二枚灵石!聚宝法师胜!”
“聚宝法师第八次赌石,良矿榜第四百一十二名,骨精猫眼,价值一百七十四枚灵石!”
“佘蝶庄第八次赌石,良矿榜第三百七十四名,麒麟玉,价值一百九十五枚灵石!佘蝶庄胜!”
......
两位开石师兴高采烈的挥舞天命兵器,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开石是一件如此愉快的事情,而那原本给聚宝僧开石的外场主事,此时则添为裁判,眼疾嘴快的根据两个开石师开出的矿物成色来判断胜负。
很快,两箱原石便被消耗干净。看着桌上色泽形状各异却都明显不同凡响的矿石,围观者一个个惊得说不出话,看向两人的眼神如同看着两头爪牙狰狞的恶兽,满是惊骇之色。
“我选这一箱!”尉迟梦君战意汹汹,朝着柜前一字排开,整整齐齐的箱子堆挥出手指,直指左下角的一箱原石。
“那贫僧要这一箱!”聚宝僧显然也正在兴头上,紧随其后挑选了一箱原石,吩咐开石师搬到他面前来。
“聚宝,要不差不多得了。”唐如意已经清醒下来,清楚两人此时太招人耳目,容易惹来祸端,看着相差无几的比分,对着聚宝僧附耳劝慰道:“你两人开出这么多矿宝,明眼人都知道里面有问题。若是招惹到一些穷凶极恶、贪婪无比的人物,又是一番祸事。”
“如意,贫僧身出小如来寺,谁敢轻易动我!”聚宝仍旧目不转睛的看着面前的数枚原石,头也不抬的说道:“莫要打扰我,老衲一定要给这死妮儿颜色瞧瞧!”
唐如意出身青云道,自然知道大家身份不同于普通人,不是谁都敢欺辱的。但是这里可是财商云集,富甲天下的千秋域东方城!
但凡敢在这里造次的,或是刀尖舔血、天不怕地不怕的滚刀肉,或是修为高深、恶名远扬的狠角色。单凭背后势力,没有本事在身,根本不足以震慑他们!
他自那日与尉迟魁兰一战,深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又向来小心谨慎,因此不免担心。
而如他所料,确实有麻烦将要找上门来。
“你是说,赌石阁有两个人,收割羊毛如喝水,造成的亏损已经抵过你们数日的经营?”
千紫菱快步跟随着那负责掌管赌石阁账目的女子,一边诧异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