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离附身后睡了三天,有意识时感到身体痉挛一般疼痛不止,眼皮沉重睁不开,他想抓扶什么东西呕出胸腔迸发的急血,胡乱摸索着身下,忽然而来一阵失重感,他从硬塌摔到了地上。
浓重的气味逼他睁开了眼,眼前是一滩黏中泛着红黑的粘液。冰冷的、潮湿的、散满苦药渣子与肮脏呕吐物的地面浸染他双手。
他“呕”一声,反胃吐了出来。
还没等擦干嘴,有人骂骂咧咧踢开门进来。
“脏死了脏死了!”
他的眼被强光刺得不舒服地压了下眼皮。
进来的是个肥头大耳的丫鬟,个子不高,目测有一百六十斤重,脸上拥挤如波般震颤的横肉,肥厚两片红唇沾了未擦尽的油水,该是从哪儿吃过东西才来。
“病秧子你瞪什么瞪!还以为自己是修仙子弟呢?今时不同往日,这院子里除了我,可没人会照顾你!”
肥唇翻飞着,牙齿黄澄澄的,从缝隙里挤出有气味的话。
封离还没时间接收记忆,怕暴.露没吭声。胖丫头一把将人扯到榻上。脊背的疼痛瞬时叫封离惨淡的面色白上加白,鬓发散开,凌乱贴在脸颊,嘴巴染着血,红艳艳的。
大周朝第一美男子、修仙界最有天赋的后辈……
搁在以前,他是胖丫鬟面都见不着的人,而如今却只是个在冷院里任人搓揉的废物。他所有的价值就只剩下身体跟脸了,马上,也要被家族送去当炉鼎了。
胖丫头色迷心窍,总觉得自己照顾半个月,不能白干了,得拿点补偿,她黝黑的粗手痒捺不住去摸他的脸,想要捏一捏揉一揉,一尝夙愿,手腕却被一只大掌攥住。
封离眼睛黑得有些吓人,张口吐了她一身血垢。丫鬟立马嫌弃地退远了。
“滚!”他擦了擦嘴角。
胖丫鬟捂住口鼻哼骂:“真晦气!活该被送到魔女那里作践!看你还能嚣张多久!”
封离仍旧不说话。
胖丫鬟被她盯得发怵,扔下食盒,快步跑出去。
封离打开食盒,里面的汤粥已经撒了,散发一股恶臭,像馊了几天的泔水。他没心思吃,重新躺回床上,呼唤虚空兽。
“这就是你说的能让我翻身的好位面?”他磨着牙,“心肝儿跟死女人一样黑。”
“主人的锅我不背。”虚空兽飞到空中,圆乎乎背过身,缩成一坨绒毛团子,抖着看不见的耳朵小声嘟囔:“你不就是喜欢她心黑嘛。之前被压的时候,也没见你当面骂她啊。”
果然跟主人说的一样,男主人就是个闷骚。
封离舔舔唇,把它揪过来,“等着,等本座办完事再收拾你。”
他指尖隐隐有不属于这个位面的灵气溢出。空中忽而传来一道裹挟着浓重压迫感的雷鸣,吓得虚空兽四蹄僵硬:“不能擅自使用神界的灵力,会引来天罚。”
封离只好把它松开,虚空兽逃过一劫般飞离他三丈远。
“记忆。”他说,闭上眼。
虚空兽掌心立马浮现一个五彩色的记忆光球,熟稔打入封离识海。
封离很快陷入沉睡。
原身叫步离,十九岁,是大周朝宰相府的嫡长子,爹疼母爱,富贵窝窝里长大,还有一群以他为豪的弟弟妹妹。作为家中嫡长子,肩负着扞卫家族荣誉的重任。在他五岁那年,被测出有灵根,送去了宗门修炼。大周国人人都对修仙界充满向往,皇帝也不例外,然而每年被测出有修炼天赋的人极少,像步离这种不但有灵根还有纯阳之体的更是千年难得一见。他想把步离揽入麾下,为己所用,便下旨宰相府订了他与当朝六公主贺兰娇的娃娃亲。
步离五岁就被带去修仙宗门修炼,因为资质超群,被修仙界第一宗门白云宗掌门宴无道收为嫡传弟子。恐怖的修炼天赋让他仅十年便名震修仙界,在同辈弟子中,从无败绩。
他每三年会按例回家一趟,周国的民众早就备好迎仙舞宴等他归来,皇帝亲自迎接,凡界、修仙界,到处都是他的传说。
只是有一次回周国的路上,发生件意外,步离在路边救了个奄奄一息的姑娘。那姑娘醒来后没有离去,跟他回府做了丫鬟。
记忆到这里,似乎触动了某根疼痛的神经,画面在那姑娘的脸上停滞,即便是沉睡,封离的呼吸仍是放轻了。
那姑娘不是旁人,正是君轻。
接下来的记忆更是叫他窒息得快要喘不过气。由于君轻没被测出修炼天赋,只能留在府邸当差。步离安排她在自己最疼爱的同母胞妹身边伺候,自己则回了白云宗。
然而他不曾想,两人再见面是那样的场景。三年后,也就是前不久,他收到家书,皇帝大寿,要他回周国贺寿,还要协商他与贺兰娇的婚事,步离只好临时与宴无道辞行,万万没料到,他一回家,便看见君轻被家仆压跪在地上,宰相冷声下令杖毙。
眼看那棍子就要落下来,步离赶紧用灵力将东西挡下,询问经过。
步灵飞扑他怀里,边抹眼泪边哭诉。原来步灵前两天去寺庙上香,君轻勾结盗匪,杀了随行的丫鬟小厮,抢夺用来供奉的财物。被查到后依旧死不悔改,这才要杀她以儆效尤。
步灵抽抽噎噎撸起袖子让他看伤口,四五道血痕,触目惊心。步离很快撇过眼,看向君轻那边,她被人压着,身板笔直,看不清表情,只能听见她清冷冷的三个字:“我没有。”
步灵气得瞪眼睛,要爹爹赶紧杀她,步离拦截,以归家不宜见血为由免了君轻的死。但要按家法罚鞭百下。步离亲手执行的,过后悄悄吩咐丫鬟给她抓药。然而再一次听到君轻的消息竟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被人扔去了乱葬岗。
据说是没熬住死了,可步离很清楚,他那些鞭子都是挑着不会丧命的地儿落的,他觉着蹊跷,强行审问下才知道,丫鬟因为私怨在她药里下毒。
步离脸色大变,雨夜带家仆去乱葬岗找人,却只找到君轻残留的衣物。乱葬岗上到处是残骸断肢,远处还有野狗吠叫。所有人都觉得君轻已经死了,就算侥幸没被药毒死,也被豺狼虎豹咬死了。
搜寻无果,步离带着人回去了,打算惩罚擅自做主的下人,结果发现给君轻投毒的那名丫鬟早就不见了踪影,他去找盗匪,也无影无踪。盘问步灵,步灵却只会委屈哭。
事已至此,知道蹊跷,也无迹可查。
步离定下与贺兰娇的婚期后待一个月,就回了宗门。
彼时的修仙界却已经血流成河。半个月前最大的魔教教主被杀,据说杀他的还是消失了三年的亲传弟子,新主登位立刻驱使魔修搜罗资质上乘的修仙弟子。这些弟子进宗后就再无消息,直到宗内的命牌碎裂,才知道人死了。
长老们为了给弟子报仇,决定围攻魔教,然而不知新教主练了什么邪魔功法,去的人几乎全死了。修仙界现在人人自危。
白云宗掌门宴无道与步离说完,又有弟子来报:“又死了三个!两个外门的,一个内门的!好像是……”
“是什么?”
“是大师兄。”
宴无道睚眦欲裂,“这个魔女,竟然敢杀我的徒儿!我一定要杀了她!”
大师兄的尸体被人在山下找到,面目绷紧,是自绝而亡。扔尸体的魔修嘲笑:“白云宗的炉鼎就是不一样,烈得很。”
宴无道等人听得遍体生寒,杀死了那几名魔修。
步离临危受命,两天后,带领一群弟子浩浩荡荡去了凶魔岭讨伐新教主。
也是这次围攻,步离见到了横空出世的魔教教主,身体仿佛淋了胶水粘住般,瞳孔骤然缩紧。
君轻坐在九龙相缠的辇车中,翩然而下。她于山巅疾劲阴翳的寒风中转身,乌发扬起,背后是巍峨壮观的魔教宫殿,她眉眼冷沉,居高临下,血一样刺眼的红衣遮了修仙界的半边天。
她就那样站在凶魔岭的制高点,睥睨来讨伐她的千军万马。
步离那一刻忽然惊觉自己仿佛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这个丫鬟。她说她是大周子民,他就信了,带她回府。在经历最初的惊讶后,步离由衷松了口气,她还活着。却又为自己的反应愣住了。她是魔啊。
魔教的人与白云宗的修士打起来了。那一天山头血水遍布,死人堆成尸海,冤魂嘶鸣。步离也遭到重击,筋脉尽毁,被宴无道带回宗内。宴无道用尽天材地宝也没把他治好,魔教指名道姓要他们上交步离,否则屠尽仙宗。
步离猜测君轻恨他是因为那一百鞭刑。打算赴死,然而宴无道实在做不出为了苟延残喘给魔教送门内弟子做炉鼎这种奇耻大辱的事。偷偷把步离送回大周,然后带上一众子弟做最后的抵抗。
白云宗败了。
步离也成了废物,魔修来到凡界作乱,宰相打听出事情与步离有关,怕被儿子牵扯,把人扔到了废院任由自生自灭,皇帝也与步家退了亲。眼看魔修找到了宰相府,抓步离回宗门做炉鼎,原主不堪受辱,吐血而亡,紧接着封离就来了,可一直醒不过来,魔修便不肯走,府上只好一直用药吊着他的命。直到刚才才有意识,丫鬟这会儿想必应该去通知他那个便宜爹了。
封离这样想着坐起身。
君轻现在的样子,明显是黑化了,该怎么攻略?上个位面,好歹是个正常人,攻略起来快把他的腰干废了,现在两个腰估计都不够用。
不对,呸!是两条命都不够用!
死女人要杀他!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可不想一来就死。
封离愁得眉毛都揪到了一起,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听见几道不怀好意的笑声。
“以前老教主在的时候,魔教可没少受白云宗的压制,现在哈哈哈哈哈……”那魔修一阵狂笑,与同伴说:“宴无道还不是像条老狗一样老老实实跪在新教主面前擦鞋。”
封离听着,胸腔涌出一股酸涩,大概是原主遗留的情绪。他不舒服地将感觉压下,门被踹开了。
他望了望那扇吱呀响的木门,要掉不掉的。
“醒了就跟我们回去吧。别让教主等久了。”矮个子魔修轻傲道,眼光淫邪地打量他的身体,“纯阳之体,上好的滋补炉鼎,难怪教主上天入地一定要抓你。”
封离没说话,被人拽出了门,宰相府的丫鬟简单给他沐浴梳洗了下,魔教的龙首辇车已经等在外面了。
封离叹口气,这个位面难道真要死在死女人身上了?
炉鼎啊,这么刺激。
等回神界,他还怎么重振夫纲?怎么重振夫纲?怎么重振夫纲!重振夫纲!
虚空兽:“……”你有过夫纲吗?
封离越想越不得劲。魔修跟急着要去投胎似的在外面催了,他老老实实坐上马车,魔修有些讶异于他的顺从,讽刺道:“我还以为名门正派的弟子会誓死不屈,原来也只是嘴上硬。”
他说完了,也没见封离有任何反应,倒是一脸视死如归像要赴刑场的样子。宰相府的人没一个敢上前的,恨不得快点送走瘟神。步灵也偷偷躲在人群里,缄默不语。
更奇怪的是,步离也一反常态催他们快点出发。
虚空兽提醒他维持人设,封离立马轻咳一声,摆出一副仙(大)门(家)正(闺)派(秀)的模样。谁知演得太过了,活像被人逼婚的小媳妇儿。
马上要跟主人酱酱酿酿,虚空兽觉得男主人这会儿肯定高兴得睡不着觉了。
实际上,封离确实一夜愁得没睡着觉。
君轻现在的身份抓他易如反掌,他也不想玩你追我逃的俗套戏码(实际是玩不过啊),早点完成攻略任务好去下个位面继续反攻,他觉得应该不会有比这个更惨的位面了吧?应该……不会吧。
步离偷偷挤眉弄眼望向虚空兽。他忘记了他上次也是这么想的。他永远把希望寄托在下个位面,又在下个位面寄托给下下个位面。
虚空兽转了转眼珠子背过身,悄悄翻了翻资料。
——被亲娘卖进倌馆的绝色病秧子。
——被人贩子卖进大山的漂亮男大学生。
——被——
虚空兽目光凝住,瞪圆了眼睛,脑中蹦出一万匹草泥马,整只兽尴尬得从脚趾红到脑壳。憋着气看完剧本。
被自己卖身室友还债的三好学生——女主女扮男装跟男主同寝,男主因父欠债被迫卖身女主一年。女主叫薄轻,男主叫温离。
虚空兽:“……”为什么觉得有那么一丝丝熟悉?它猛然记起女主人失忆那几个位面,忽然闭紧了嘴。
男主人要是知道自己即将回到被君轻羞辱的那些年,还不得提前嗝屁了它。
虚空兽一直不说话,鬼鬼祟祟的,封离总有种不详的预感。但现在情况危急,让他来不及多想。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怎么在君轻手底下活命。
老婆威风凛凛吊炸天叱咤修仙界还跟自己有仇怎么办?
封离头都要想秃了。重新理了一遍剧情,君轻是从被打后才开始黑化的,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可惜当时参与案件的人都失踪了。
不对,封离忽然想起一件事。
步灵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