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欢开着车,跟在了陈忠的拖车后面。谢坤没有跟着伐木工们,而是悄悄地上了沈欢的车。经过刚才的一番大吵之后,沈欢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致。谢坤也很知趣地保持着沉默,单手托着下巴,像是在思考什么。
沈欢眼神凝重地看着前方。这一次的冲突让沈欢非常郁闷,并不仅仅是因为没能劝服陈忠,丢了面子。更重要的是,他似乎没能够真正摸透伐木工的心思。伐木工们的所思所想,他们看重什么珍视什么,沈欢这个老板似乎没办法理解。理科出身的沈欢百思不得其解。在他的眼里,伐木工伐木无非是用劳动换取工资,多劳多得,有钱即安。一个年近五旬的受伤伐木工,自己明明让他带薪休息,只是暂时放下砍树的工作,怎么反而火上浇油一般彻底激怒了陈忠呢?更可怕的是,陈忠的态度并不是单独的个例,看着其它伐木工那积极响应的样子,似乎他们对陈忠的态度感同身受,十分赞同。现在,自己作为万林的老板,和自己的员工在认知和价值观上似乎还有着一个巨大的鸿沟,这样状况让沈欢感到相当沮丧。
不远处,森林那道可怕的长长缺口上,再度扬起了尘土。已经恢复了神智的监卫兵叶锐再度发出了人类来袭的警报。绝望,再度蔓延到了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枝干的心中。自从发现人类入侵森林的痕迹以来,部族之树的所有成员几乎每一个日夜都生活在恐惧和担忧之中。它们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人类竟要如此苦苦纠缠,一定要致部族之树和这森林的万千生灵于死地呢?
部族之树的前方,是声势壮大的人类,想要那源源不断的木材来支撑自己和家人生活的质量。部族之树的后方,是生机盎然的森林,想要继续活下去,享受阳光雨露,享受生命的美好。
人和树之间的胜者,将赢走一切。
沈欢的越野车的性能始终是更胜一筹,很快就追上了先出发的载着伐木工的拖车。沈欢和谢坤已经能清楚的看见,坐在车斗里的那些伐木工们脸上的表情。他们神采飞扬,热情高涨,一脸兴奋的神情是如此纯粹和投入。看得出,他们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充满了期待。
谢坤不动声色,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不就是师傅砍棵树么,这帮伐木工像是打了鸡血一样这么激动,简直就是师傅的粉丝团。难不成师傅退休了,你们也会跟着退休。师傅跳槽了,你们也会跟着跳槽不成?”
听了谢坤的话,沈欢皱了皱眉,心中的郁闷更深了几分。谢坤的话虽然是玩笑,却无意中带出来一个可怕的事实。是啊,伐木工和陈忠的思维方式是一致的,像是同气连枝的兄弟一般。要是陈忠真的有什么二心想要跳槽的话,自己有什么筹码来留得住人吗?靠工资和采伐队的前景?目前的采伐队运营艰难,毫无竞争力可言。靠人心?现在伐木工们都围着陈忠转。现在的伐木工们留在万林,很大程度上都是过去靠着伐木工们这么多年以来对采伐队所怀有的情分。假如沈欢自己再无法争取到伐木工们的心的话,整个万林采伐队的基础是漏洞百出的。不管自己如何经营,采伐队还是可能随时分崩离析。
这一次,首要任务是摸清楚伐木工们的心理和思维方式,不能再盲目地用经济学和理性思维去推测了,这才是能让采伐队长盛不衰的重点所在。理清了方向,下定了决心之后,沈欢慌乱的心重新安定了下来,眼神也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一旁的谢坤看到沈欢默不作声,神情却发生了一些变化。谢坤明白,沈欢此刻已经做了一个决定。谢坤的计划是,等到沈欢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陈忠,而所有伐木工们又如此拥戴陈忠,那么沈欢自然而然地会把陈忠视作采伐队的不稳定因素,甚至是一种威胁。不管沈欢对于陈忠是什么,这两人已经处在了一个对立面,再也回不去曾经相互信赖相互倚重的关系了。陈忠对于谢坤的威胁,自然也就消除了。
少了陈忠这一块巨大的拦路石,接下来自己想要暗中操控采伐队的这条路,就要通畅得多了。到时,只要做足功夫,引导沈欢这个傀儡老板来做决策就好了。区区一个沈欢,不难对付。想到这里,谢坤静静地把手放到了自己的嘴边,做出一副思索的样子,以掩饰自己淡淡的笑意。
谢坤的离间确实起到了效果,但是心思缜密如谢坤,也低估了沈欢的独立思考能力和积极解决问题的态度。冲突过后,沈欢反而对现状有了更清楚的认识,找到了一个正确的方向,那就是去了解伐木工们的心。
转眼间,载着车队已经到达了那棵大树的附近,大家都下车聚集了起来。
天地苍茫,秋风习习。在采伐队开拓出的这一条笔直通道之上,到处是残枝落叶,沉默断桩。然而,这里依然独留一棵擎天巨树,树干上暴露着一道被锯出来的深邃切口,树冠上留着一个可怕的断面和巨大的空洞,傲然挺立于天地之间。
陈忠走到车斗把那个黑色扁长的背包跨在了自己背上,叫了一声:“进儿,谢坤,我们走。”,随后头也不回地向那棵巨树走去。
沈欢看着师徒三人的背影,问身旁的人说:“陈忠前辈背着的那个是什么啊?不像是电锯或者是油锯啊。难道说……”
旁边一位较为年长的伐木工笑着说:“你猜得没错,陈忠的这把武器也沉睡了十几年了。他当年用这柄锯子伐木的力道,节奏和专注度都是无与伦比的,我们其它伐木工怎么都没法追上他一半的水平。这下,这棵树没有任何能够活下来的可能了。”
陈忠和李进戴上了安全帽和安全手套,重新观察了一下粗壮枝干的方位和树倒的方向,准备开始作业了。陈忠拉开了那个黑色长袋,单手从里面拎出了一块又长又硬,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工具,重重地杵在地上,震起几分尘埃。
这件工具比人还高,看着具有相当的重量,却在陈忠单手的持握下纹丝不动,铁臂陈忠的臂力可见一斑。陈忠进一步解开了油布上打着的结,油布自己一圈一圈地滑落下来,里面的工具竟还包着好几层厚厚的油纸,但是锋利尖锐的边缘已经依稀可见了。
真的是龙锯!沈欢不由得脱口而出。没想到在机械设备已经完全普及的今天,还真能看到这种被精心保养起来的老式工具。之前队里器械出现大规模损坏,沈欢提出让伐木工们使用这种老式工具时,也只是在库存清单里看到了工具的名字,从未真正见过这些古董级的工具。沈欢轻叹着摇了摇头,有点哭笑不得。一来觉得陈忠在今天这个现代社会还会主动用这种工具伐木有点可笑,二来又被他的觉悟略微地感动了,看来他是真的拼尽了自己的一切要和这棵大树决出一个胜负来。此时此刻,沈欢真的感觉到了一种决斗的氛围和气息。
陈忠解开了那一圈一圈严密包裹的油纸,终于露出了那一柄两米多长的双人龙锯的狰狞面目。锯身坚挺强韧,锯齿林林密密,尖锐无比,闪着冰冷的寒光。在陈忠当年的细心保存之下,十几年的封存并没有消磨掉这把龙锯的锐气。在陈忠昨晚连夜精心打磨之后,锋利成都仿佛完全不减当年。
看到龙锯出鞘,不远处围观的伐木工们再度热闹起来,他们吹着口哨喊着口号,激将、鼓励、催促声此起彼伏,都想再重温一下几十年前让他们心服口服的场景。但是这些嘈杂声似乎传不到陈忠那里。在陈忠眼里,此刻他的世界中只有手中的锯,眼前的这棵树和树上画着的切割线。
陈忠站直了身体,背影顶天立地。他目光如炬,神情肃穆,衣服上隐隐显出那千锤百炼的肌肉轮廓,威武的身躯丝毫没有任何岁月侵蚀的样子。他深吸了一口气,威严冷峻地对谢坤和李进说道:
“让我们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