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十八岁,顶替父亲进厂当了工人。
燕子长的白洁,四方脸,柔软乌黑的长发,潭水般晶亮的大眼睛,配上娇媚撩人的柳叶眉,是厂里屈指可数的最俊俏女孩。
她说:她自小聪明过人,若不是顶替父亲进厂,将来一定能读博士。
她还说:“读初一那年,她曾经在国家级《诗刊》发发表过两首诗歌。”
听的人,尤其是同龄女孩,啧啧称叹之后,脸儿变的煞白。
报到那天,新工人要军训,燕子随队伍训练场上跑了两圈,出一身汗,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她不想跑了,走教官跟前喊:“报告教官!”
“什么事?”
我腿痛。”
教官问:“累的?”
“不是,小时落下的!”
教官不好追根究底问,一摆手,说:“你给大伙泡茶送水吧!”
于是,燕子便从炎热的阳光下走到树荫里。
烧水炉在厂房中间,离训练场有一里路。
天热,喝水多,燕子提了两趟水,手腕累酸软了。
提第三趟时,炉工见她长的漂亮,有话没话跟她搭讪。
她轻轻叹口气,也笑笑。
炉工愣着神,眨巴着眼睛瞧她。
燕子灵机一动,说:“师傅,听说你手腕受过伤?”
炉工一愣:“哪有这回事!”
炉工下意识看她的手腕:“你?你手腕咋啦?”
燕子做痛苦状:“提水扭伤了。”
“那?就别提水啦!”
“不行,训练场上人等喝水呢。”
炉工二话没说,从他手里夺过水桶,飞一样朝训练场跑去。
提最后那趟水时,燕子笑吟吟道:“师傅,谢你啦!”
炉工不以为然的说:“客气了!”
燕子要走了,炉工笑笑问:“,明天还提水吗?”
“提呀!”
“那就好,明天我换个班,不休息啦”
军训结束了,燕子被分配到运行岗位,运行岗位就是污水处理岗位,三班倒不说,空气里整天臭气熏天。
干一月,燕子找到车间主任,说:“我胃痛,吃饭后光吐酸水。”
燕子捂肚子,柳叶眉都扭曲啦。
车间主任问:“从小胃痛?”
“不,不是,倒班弄的,闻到那股味道就反胃,想吐!”
车间主任想半天,问:“听说你会写诗?”
燕子脸上顿感放光:“是呀,《诗刊》都给发表过。”
“拿来我看看!”
燕子顿感一阵失落,叹气:“可惜,让我弄丢啦!”
车间主任又皱眉头。
突然,燕子捂肚子往外跑,“哇——”要吐。
车间主任心里“咯噔”一声,眼泪在眼眶打转转,说:“你当车间宣传员吧,不过一个月至少有两篇稿子见厂报!”
燕子吸吸鼻子,说:“没问题!保证!”
燕子干上车间宣传员后,不穿工装啦,天天穿自己那身时髦服装,去班组采访,去厂宣传科送稿。但她坤包里始终离不开口红,镜子,有空对镜子偷笑。
两个月过去了,燕子没少往厂报投稿,可惜,一篇都没见诸报端。
月底,车间主任问:“咋回事?”
燕子说:“原先编辑病了,新编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年底,燕子又回到运行岗位啦。半年后调到了化验室,又半年后去了门岗。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燕子结婚了,又离婚了,至今孑然一身。
时光如穿梭,这一年,厂里效益下滑,领导说减人才能增效。于是,厂里发了减人文件:规定,十年工龄以上,自愿申请退出岗位,领导审批后,可办理内退。
燕子虽然才三十九岁,她不想干了,多少日夜,梦想去武当山尼姑庵当一个与世隔绝的尼姑!
听听轻轻的山风,鸟儿低吟,修身养性,多肃静。
几天后,她办完了内退手续。
走出厂门那天,她高喊:“解放啦!”
她开始干她想干的。
“去哪里呀?”
一天清晨,燕子拎着拉杆箱兴冲冲刚走出门,一个曾经要好的同事认真的喊住她。
“咔嚓”,“噗嗵”,燕子手一松,拉杆箱掉地上了。
笑容很快在燕子脸上凝固了,面对自己昔日的同事,多年来唯一能说上话的朋友,显出一副尴尬,而不好意思的神色。
同事歉意一笑,说:“真对不起,打扰你的兴致了吧?”
燕子从地上捡起拉杆箱,擦擦上面的尘土,做出一副大度的样子,说:“这是旧拉杆箱,早想摔坏它了!”
清晨很亮,也很安静。
这时,同事发现,她的话依然还有她多年的思想作风,虽然那头乌黑柔软的长发不见了,换成了超短的掺杂少许白发的尼姑发型,至于身上那装束,多少有点儿与尼姑穿戴相仿。
同时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同事张嘴,又闭嘴,她想:一个人的思想境界一旦固化,没有霹雳般的体验很难回头。
相逢时难别亦难,春风无力百花残:“祝你一路顺风!”
一年后,一个风清月朗的傍晚,广场上挤满了花枝招展的男女,踏着震耳欲聋的的士高音乐,疯狂的扭动肥大的,瘦小的;椭圆的,尖细的屁股,翩翩起舞。
同时居然发现燕子也在其中,穿着打扮与“疯女”们毫厘不差。满头白多黑少的长发伴随铿锵有力的乐曲,瀑布般飘洒。
一曲终了。同事把燕子叫到场地边上,问:“你咋回来了?当尼姑多好!”
燕子刚才喜悦的脸,突然阴沉下来,不过,仅仅一霎间,她又笑了,之后一声长叹。
“我以为当尼姑吃饱了玩,没想到天天让我扫地,种菜,做饭,我受不了......”
“唉——”又是长叹,“看来,干啥都不容易啊!”
同事说:“是呀,干啥都需要努力!”
燕子松弛的眼皮中滚动着泪花:“可惜,时光已逝去!”
同事听了,唏嘘不已·。
的士高依然“碰擦擦”震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