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锵锵锵锵锵锵!!!”
“来来都过来来,靠近些!”
路布置下,一名青年小吏用力敲打着手中的铜锣,一边不忘招呼路过的新人上前。
待露布周围,尽被老幼妇孺围成一圈,那小吏才放下手中铜锣,对身旁的文士谄媚一笑。
便见文士浅笑着拱手一回礼,方才侧过身,又对围观百姓环一拱手。
“诸位。”
“陛下诏谕:朝鲜新服,需移民实边;凡汉之民,爵公士及上、户农籍者,皆可至当地县衙,报以名讳、户渎······”
不等文士第一句话道出口,围观百姓便纷纷神情一紧,作势就要四散而去。
即便是先前那小吏出身何止,众人面上神色也丝毫没有动摇。
——对于关中,乃至于全天下的平民百姓而言,移民实边,早就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了。
早在始皇嬴政扫灭六国、一统天下之后,移民实边,便已经成为了大秦王朝的国策。
大秦一统天下前一年,也就是秦始皇二十五年,由秦关中兵所组成的征南大军五十万,便在主帅屠睢的率领下,第一次跨过了五岭。
虽然战事初期不力,主帅屠睢也战死沙场,但秦廷却并没有放弃南方,而是改以任嚣为主帅、赵佗为副手,继续攻打岭南。
在长达八年的连续征讨之后,始皇帝三十三年,始皇嬴政终于完成平定岭南的大业;整个岭南由此划入了秦朝的版图。
而从岭南平定的始皇帝三十三年,一直到嬴政驾崩沙丘的始皇帝三十七年,这长达四年的时间里,一直有源源不断的平民百姓,从天下各地强制性迁往岭南。
其中,单是因秦龙川令赵佗上奏,而迁往龙川县一带的第一批移民,便有足足十数万户,足足五十万人之多······
在南方,是‘移民实边以壮岭南’,在北方,更是一段令人难以直面的血泪。
——秦长城!
为了构筑起那条接连燕、赵等战国长城,最终形成一条长达数余里的秦长城,无数的平民百姓,或者说是‘故六国之民’,被强制征发往北方,参与长城的修筑工作。
当然,秦的‘移民实边’,也不单是南方的岭南,以及北方的长城。
在西南夷,秦廷也曾短暂尝试过修建一条秦直道,虽然最终,碍于当地复杂的地理环境、恶劣的交通条件而作罢,但不甘心完全放弃的始皇嬴政,还是下令在那片蛮荒之土,留下一条极具嬴秦特色的‘五尺道’。
南方百越、北方长城,再加上西南夷的‘五尺道’,以及遍布天下各地,纵横交错,甚至铺至长城之外的秦直道······
只能说,秦二世而亡,跟赵高李斯,几乎是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在这个世代,无论是道路还是长城,可都是极度依赖人力的工程!
为了将秦直道铺满整个已知世界,秦廷征发徭役的范围,甚至已经从‘故六国之民’,延伸到了关中的老秦人!
国家基建工作本就繁杂、沉重,再加上贪官污吏在中间捞点好处,那天下群起而方,就连老秦人都抛弃嬴氏,显然就是必然发生的事了。
——你老嬴家奋六世之余烈,俺们老百姓,可也没少出力啊?
结果天下一统了,你老嬴家不想着让俺们过上好日子,还想拿俺们的命,去填什么直道、长城?
我可去你mua的吧!
诶那个谁,是叫刘邦对吧?
对就你,过来一下,有事儿跟你商量······
就这样,享国五百余近六百年的嬴秦社稷,便随着三世子婴一起,被天下人在咸阳市腰斩弃市。
而先入咸阳,与民约法三章,约束部下‘秋毫不犯’的刘邦,便也自此得了关中人心,最终,得以鼎立汉祚。
既然秦的灭亡,是因为天下人,包括关中老秦人因嬴秦繁杂的劳役、税赋而不堪重负,汉室的鼎立,又是因为太祖高皇帝‘约法三章’‘秋毫不犯’,那后来的一切,也就是水到渠成。
——与秦廷的高压政策截然相反,几乎是在继皇帝位的第一天,刘邦便为汉室定下国策:轻徭薄税,与民更始,使天下休养生息。
紧随其后的,就是丞相萧何在《秦法》的基础上,缝缝补补出了一篇大致相同,却又更加人性化、更具人情味的《汉律》。
而《秦法》与《汉律》最大的诧异,便是不同于《秦法》之上动辄‘连坐’‘族诛’的暴戾,《汉律》之中,却更多带上了‘罚金’‘降爵’等更温和的词汇。
这一点,便尤其体现在关于劳役、兵役征召方面。
在《秦法》之中,无论劳役或是兵役,都是如后世的思密达一般,数以强制性;
倒也不是说,《秦法》要求每一个人都要当兵,而是当某人被指定为‘兵丁’之时,被指定人必须应召,没有丝毫转换的余地。
如果不应召,结果也和后世的思密达一样——以叛国论处;
至于惩罚,更是骇人听闻的‘族诛’‘连坐’配套来,亲戚、邻居都死光。
历史上,也有与之相关的按理,在后世闻名遐迩。
第一例,自是陈胜、吴广应召,以‘戍卒’的身份前往戍守渔阳,途中因道路毁阻而耽误了时限,只得奋起反抗,掀起了那场垂名青史的大泽乡起义;
至于第二例,则是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从‘秦泗水亭长’到‘草寇’的转变过程。
——与天下绝大多数郡县一样,当时的沛县,也同样被秦廷安排征召劳役,送往骊山,修建秦始皇陵。
而身为沛县主吏掾的萧何,便将押送劳役的艰巨任务,交到了自己的老熟人:泗水亭长刘邦手中。
萧何派遣,刘邦不疑有他,自是率领一众劳役,踏上了前往咸阳的远途。
不料队伍之中,有几人听说‘劳役离乡,有去无回’的传闻,便在出发当夜趁夜逃走!
而在《秦法》的相关规定中,劳役队伍有人私逃,需要整个队伍连坐······
无奈之下,刘邦也只能放弃前往关中的打算,将剩下的召集在一起说:有人溜了,我们现在就算按时抵达,也都要连坐受死,与其这样,还不如各自散去,某条生路吧。
然后,便是沛公宿醉,而后夜斩白蛇,落草为寇,直至始皇驾崩,天下大乱······
从这两件事当中,就不难得出结论:对于兵役、劳役,《秦法》的规定多么严苛,‘连坐’一词在《秦法》中出现的频率,又是多么的高。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萧何在拟定《汉律》之时,显然深刻吸取了‘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和‘沛公释囚落草为寇’的教训;
在关于兵役、劳役的规定中,萧何不着痕迹的将《秦法》中的‘务必’‘连坐’等次,依次做了修改。
——按照汉律的规定,兵役、劳役,都按照抽签的方式,由县级单位以‘户’为单位抽取;
被抽到的家庭,需要派出一名十七岁以上的壮年男子,参与到具体的工作当中。
而与《秦法》中的强制要求不同,《汉律》之中,为‘受召者不愿服役’的情况开了个口子。
——不愿意服役者,可以出钱雇佣他人代替自己,或是直接缴纳雇佣金,由当地官府雇佣其他人。
虽然大多数情况下,受召百姓还是会亲自服役,但也终归是出于‘省笔钱’的考虑;
比起《秦法》中的‘必须去!不去就是死!’,《汉律》中‘不想去可以交钱’,以及‘实在抽不出人,也可以下一次再去’的人情味,显然是让人舒服了不少。
再者,如此人性化的规定,也给了百姓更多的选择空间。
比如劳役,如果是道路维护、渠道疏通这样轻松的工作,百姓自然可以亲自去,好给家里省比钱;
可若是城池、陵寝建造之类的高危工作,百姓也乐得出钱雇佣其他人,好避开‘家破人亡’的风险。
至于什么人会被百姓雇佣,去参加危险性更高的劳役?
——有钱人家的奴仆,养来就是干这个的!
不同于绝大多数封建政权:汉室征发劳力参与基建工作,并不是完全无偿的~
每日一餐、五钱,几乎是天下各地的‘最低标准’。
这样的标准,对于百姓而言虽有些少得可怜,但对于有钱人家养的奴仆,却是非常可观了。
——奴隶嘛!
——老百姓才一天两顿饭,而且才吃七成饱,奴隶一天能吃上一顿,已然是难得的好日子了!
至于那五钱的‘征役补贴’,以及百姓出的‘雇佣金’,自然就进了奴隶主的口袋里。
这样一来,国家得以完成基建目标,地方官府得以完成征役指标;
老百姓得以避免高危工作,奴隶主平白得了一笔政府补贴、一笔雇佣金不说,还有人包奴隶的吃住!
可谓是实实在在的四赢,你好我好大家好。
而在这样的政治、时代背景下,也就必然使的汉家百姓,对‘劳役’天然带有抗拒,以及抗拒的底气。
——皇帝老子征发劳役,都得问问俺们老百姓的意见,就算非要俺们去,俺们都能花钱请人!
你一个千儿八百石的小官儿,还想强迫俺们?
关门!
请三老!
连政府征发劳役,百姓都有不去的底气,‘移民实边’,那自是更不用提了。
只要不是强制性征发,那就绝对不会有人愿意背井离乡,抛家舍业,跑去那些鸟不拉屎的地方。
至于强制征发?
——你老刘家,这是江山坐的太舒服了?
——抬抬头,瞅瞅!
——和长安隔着一条渭水,可就是骊山秦始皇陵!!!
见众人刚听到‘移民’二字,便做出一副轰然而散的态势,那文士也不由得面色一苦。
直到那小吏威逼利诱,又低三下四的将众人又劝回来,文士才又强打起精神,看向面前,那一双双满带戒备,以及孤疑的目光。
“诸位且莫急走,莫急走······”
“陛下此诏,非强召民移居朝鲜,乃倡民自发而往。”
“诸位纵不愿往,亦可稍安勿躁,尽闻圣训,再走不迟?”
僵笑着道出一语,见众人半信半疑的停下身,那文士才终是暗松一口气,又一刻都不敢耽搁,赶忙解释起露布之上,那封‘移民实边诏’的内容。
“陛下言:朝鲜新服之所,地广人稀,虽稍寒,然可耕之土极广,河流山川密闭,且土甚肥!”
“山林之间,年兽层出不穷,又无猛禽恶兽。”
“故迁民朝鲜者,非实边也,乃不忍如此沃土,为外蛮所居、有也······”
文士洋洋洒洒一段话,却根本没有让围观众人提起兴致,还是一副‘你说完没?我能走了不?’的冷漠表情。
见此,文士也只得又一苦笑,继续道:“陛下明诏以喏:凡愿往朝鲜者,皆赐田二百亩!”
“大亩!!!”
“除田之外,另有砖屋一进,农院一处,又每百户,赐耕牛一头!”
“更有甚者······”
文士越说越激动,但围观众人却也终是再也按捺不住,神情冷淡的各自散开,三三两两朝各自家中方向散去。
大田二百亩,一座砖屋、一处农院,再加‘百户一头牛’······
乍一听,确实很有吸引力。
但无论那文士说的再怎么天花乱坠,也终究改编不了一个现实。
——这些东西,都要去了朝鲜,才能发到众人手中;
而华夏人刻入灵魂深处的乡土情怀,却使得每一个华夏人,但凡在家乡能活的下去,就不可能愿意远走他乡。
当然,如果是长安、洛阳那样的大都邑,亦或后世北上广深那样的大都市,倒也两说。
但即便是在后世,背井离乡去西域、高原,也终究是大多数人所不愿意的。
无论发多少钱、发多少田,许诺多么美好的未来,也都是一样。
见众人散去,那文士只神情僵硬的低下头,似是在反思自己的措辞,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至于一旁的小吏,更是朝众人离去的方向瘫跪在地,愣愣发神。
——县令承诺:每有一人报名,赏赐二人每人十钱来着······
就在文士、小吏都感到无比失望,盘算着明日要不要继续守在露布下,给当地百姓解读这封‘移民朝鲜诏’时,不远处的街交,却悄然走出一道瘦弱的身影。
鬼鬼祟祟的走上前,又似懂非懂的看了看露布,那青年终是壮起胆,轻轻拉了拉文士的衣袖。
“吾,无田、宅,爵···爵公士······”
“若往朝鲜,途中一应吃食、用度,吾亦无钱采买·········”
ps:公士,秦汉二十级军功勋爵第一级,即最低一级。
比公士再低,就是‘无爵’。
什么是无爵呢?
要么是还没‘始傅’,且没分门别户,还和父母住在一起的未成年人,要么,就是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