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家君臣众志成城,太后吕雉亲自坐镇的情况下,本以为此行必将收获满满的匈奴使团,不出意外的在抵达长安短短数日之后,便灰熘熘踏上了返程。
也几乎是在匈奴使团渡过渭水,向长安道别的同一时间,有汉以来第一封正式颁行天下的讨贼檄文,也随之从长乐宫如雪花般飞出,飞往了关中各地;
——自三王五帝兴华夏,盖只闻食君禄而忠君事,不闻背主之人得天之佑也;
今吾刘汉却有贼子,名曰:卫满,食汉禄而不忠于君,背华夏而披发左衽,衣胡服而自为蛮夷,实背族忘宗,堕华夏之名也!
自贼东渡浿水,为殷商之后所立之箕子朝鲜所收容,仍不思报恩,反于汉十二年,借吾汉国丧之时骤而暴起,兴兵而亡箕子朝鲜之国,鸠占鹊巢,自为‘卫满朝鲜’之君;
待朕闻知此事,不以殷商之年久而礼薄箕子胥余之后,敕其后箕准为汉朝鲜君,又遣使以令卫满贼子:归箕子朝鲜之都平壤,为朝鲜君之邑,以存亡断续,得保箕子胥余之宗庙。
怎料贼先背汉而东渡,后兴兵而灭朝鲜,终甚不顾华夷之防、夷夏之辨,自堕而为蛮夷走狗,请为北蛮匈奴牛马走。
朕尝闻:华夷之防,大于君臣之义;
乃曰:若有一日,忠君则有悖华夏贵胃之身,守节而无全忠君奉主之事,则以守节右衽,弃忠而从节也。
朕闻之,深以为然。
今贼居平壤,披发左衽,着胡服而食血腥,以‘匈奴藩属’自居;
又今岁秋,北蛮匈奴遣使以吓,言朕若再令此贼归让平壤土,则必以胡骑四十万南下,大军压境,驰掠汉边。
哀哉,痛哉;
嬉哉,愧哉。
朕眇眇之身,无定国之功而得保宗庙,无弱冠之年而临朝亲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一日懈怠,唯恐朕之不德,有损先太祖高皇帝遗德,无言以面列祖先宗;
今蛮夷欺我年幼,以精锐胡骑为吓,朕纵不敏,亦不敢有违所束之发、右开之衽,又太祖高皇帝遗朕之志也。
乃行此檄文,使天下万民明朕之志:贼子卫满一日不诛,朕誓不以粟为食、以泉为饮!
以此檄文昭告天下:凡有背汉投胡之贼,杀之无罪;见而杀之,酬以钱十万、田百亩,又以贼产尽与;闻而首举之,赏钱三千,更朕亲诏以嘉!
今有卫满贼子沐猴而冠,窃朝鲜君之国而为蛮夷属,朕欲将兵伐之;
乃谓天下郡县地方:若有欲从而往击卫满贼子者,当于见此檄文之日报请地方郡县,为郡县之尉遴选,后速启而发,至燕都蓟邑待命;
于自发而往之忠臣义士,地方郡县不得有阻,当各开府库,以供给往行之耗费,日二十钱。
国有叛贼,朕欲伐之,天下忠臣义士无数,云起而景从;
天佑吾煌煌大汉,百世不衰,与民万世安泰······
檄文发出,长安震荡,天下骇然!
原本安宁祥和的汉室,也随着这封檄文以长安为中心四散而开,而陡然陷入了一阵忙碌之中。
——自秦亡之后,那台名为‘军锅注意’的器械,于华夏大地再次转动起齿轮。
也正是在这不分关中关东的战争氛围中,汉室第一次考举,也在长安城西郊悄然拉开帷幕······
·
“凭木牌次序入内,不得喧闹!”
考场之外,一队队禁军武卒将方圆五里内的区域清理的一干二净,莫说是人,便是连鸟兽,竟都看不见几只。
而在这片完全由禁军武卒围起的‘考场’之内,数千士子也已各自安座次跪坐下来,静静等候起了接下来的环节。
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有数十名身着朝服的官员出现,以大致每百名考生配备一名的比例,均匀分散到了考场内。
“鄙人李由,添为相府户档监左丞令,今为诸位之考官!”
“此次考举,乃奉陛下之命,测诸位文略之能,用以为官、吏;”
“考举之诸般规定,诸位皆早已熟知,鄙人便不多赘述。”
“只好教诸位知晓:此次考举,凡自考题发放时起,不得于左右言谈,不得环顾左右”
“考时计一时辰,待时辰至,鄙人自当言于诸位,诸位闻时至则务当停笔,静坐以待。”
“考举期间,若身有不适,亦或有难以启齿之急,皆可默而抬手,鄙人观之则来,以解诸位之困。”
神情坚定的将考试规则再次复述一次,便见那自称‘李由’的考官昂起头,在面前的百名考生身上环顾一周。
“可还有疑惑之处?”
待众人都漠然摇摇头,李由才终是侧过身,小跑着朝考场中心的高台上走去。
等所有考官都来到高台周围,安坐于高台之上的两道身影,也互相客气着站起身。
而后,二人便来到身后的木箱前,各自拿出怀中的钥匙,将木箱上的两枚铜锁打开。
不出二人预料,木箱内,并不是满满一箱竹简,而是满满一箱竹纸。
至于此次考试的考题,也正位于纸摞最上方。
“梧侯?”
一声略带客气的询问,却是惹得阳城延憨笑着连连摆起了手。
“北平侯,可万莫折煞鄙人了······”
“鄙人不过军匠出身,不过蒙陛下恩幸,方得居今九卿之位,又侥幸得侯千邑······”
“且此番考举,北平侯为主考,鄙人为复考。”
“这考题,还当由安国侯取之,方妥当些?”
见阳城延言辞恳恳,不见丝毫客套之意,张苍便也不再客气,浅笑着伸出手,将那几张写有考题的竹纸拿起。
不出张苍所料,前三题,正是刘盈先前,召集张苍在内的几位大臣时,所拿出的那三道算术题。
——鸡兔同笼,方田求积,以及农户的‘税后收入’。
但在多出的两张纸上,却又分别多出了一道主观题。
“试言往数年,见于己乡之政弊,及除弊之法·······”
“试述今,朝堂欲征卫满朝鲜之利、弊··········”
神情惊疑不定的将那两道问题年初,张苍便不由得侧过头;
待见阳城延也一头雾水的摇摇头,张苍才暗自稍叹一口气。
片刻之后,缓过神来的张苍赶忙上前,将试卷上的问题次序道出。
“有一田,长宽各二百三十五步,问此田积几何·······”
“有一笼,有鸡、兔若干,鸡、兔合五,足十八,问鸡、兔各几何·······”
“有一农,田百亩,农、妻及长子皆傅,岁得粮三百六十石,税十五取一,赋百二十钱,粮石六十钱;问此农去税、赋,得余粮米几何··········”
随着张苍的身影,高台下的左吏们也奋笔疾书着,将这五道试题用粗笔各自写在一块块高丈余,长足有二丈的木牌之上。
待确认木牌上的考题无误之后,张苍便点点头,任由考官们各自领走一块写有考题的木板,并由军卒抬着前往考场中。
片刻之后,整个考场的上头,便都响起此起彼伏的高喊见声。
“木板之上,便为诸位需答之考题,共五道!”
“若有观题不清者,可抬手言明!”
听着考官的呼号,考生们却几乎没人举手示意,只火急火燎的将笔尖沾上墨。
正当众人低下头,却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考试前,自带的空白竹简都在考场外被‘抄没’时,用于作答的竹纸,也终于被分发给了考生们。
“此竹纸,乃陛下特令少府所制,造价高昂!”
“陛下此等礼待,诸位可万莫辜负!”
考题有了,考卷也有了,随着考场中央的高台之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号角声,整个考场之内,便陷入一段长达两个时辰的寂静之中。
而在考场中央的高台之上,张苍却是僵笑着对阳城延一拱手,旋即重新坐回座位,自顾自唉声抬气起来。
作为一个年仅六十余的‘壮年’,张苍在考举之前居然忘记发放纸张,确实多少有些不应该。
但这却也不是因为张苍真的‘年老昏聩’,记性不好。
而是考卷上,那莫名多出的后两道题,让张苍颇有些神游方外·······
“自居乡之政弊,又除弊之法······”
“更有甚者,使考者言朝堂东征之利、弊?”
面色满是阴郁的道出此语,张苍只满是哀愁的摇了摇头。
——单就从这多出来的两道题,张苍就敢打包票:此次考举,绝不是为了选什么‘秩二百石之少吏’!
秩二百石是什么级别?
别说是长安朝堂,以及三公九卿属衙了,就算是在地方郡县,那也就是郡衙的某部门副手,亦或是县衙的司属正职。
再加上‘少吏’这个条件,二百石,几乎就是指定郡一级单位的部门副手,或是长安朝堂的最底层,如左吏、文史之流。
这样的人,需要看出自己家乡的政策弊端,并提出解决方法?
需要看出国家对外讨伐的利、弊?
笑话!
——别说二百石了,便是二千石,但凡是那些不在长安的地方郡守,都未必能在这两个问题上,给出合格的答桉!
尤其是后面这一问,就张苍看来,分明是考验国士的标准!
“唉·······”
“果不其然。”
“陛下于考举,实期许甚高·······”
“此番考举,纵所举之士始自二百石,然待日后,恐皆非池中之物·········”
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感叹,张苍便无奈的再叹一口气,索性任命般闭上眼,在这考场中央假寐了起来。
张苍不知道的是:起码对于此次考举,刘盈还远没有张苍所认为的这般远大期望。
——靠前就个把月的时间,别说关东了,恐怕就连关中某些偏远一些的区域,都有许多考生没来得及赶到,甚至还没收到消息!
再者,自秦亡六国,到秦二世而亡,再到楚汉争霸,以及汉室鼎立后的内外战争······
满打满算,神州大地,至少有五十年左右的时间,没有出现连续三年以上没有战争的安宁了。
再加上始皇一统之后,一手‘挟书律’搞得天下书籍消失大半,项羽一把火,又把咸阳宫石渠阁的藏书烧了个一干二净·······
说白了,如今天下,别说读书人了,除去未央宫石渠阁内的藏书,恐怕连书,也根本找不出多少。
连书都没有,就更枉论读书人,以及读书人中,学识足以用于官场的人才、俊杰了。
所以,刘盈后加的这两道考题,确如张苍所言,并非是给二百石级别的少吏出的。
准确的说,刘盈并没指望这次考举中,能有人在这两道问题上,给出能让人满意的答桉。
——问考生的家乡有什么弊政,倒是没什么问题,但让这些人给出解决方桉,实在不是很现实。
至于后面那一问,那更是国家战略层面的问题,绝非某个二三十岁的毛头小子,能说出个一二三四的。
但即便如此,这两道题,也还是被刘盈加进去了。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先例。
对于日后,必将成为汉室选拔官员主要手段的方式,此次考举,便是日后每一次考举的‘先例’。
有了这次先例,往后的考举,刘盈才能毫无顾虑的加类似的主观题进去,同时又不引起太大的舆论。
当然,如果这次考举有什么意外收获,有人能针对这两道题,给出让刘盈满意的答复,那自也是再好不过。
在长安城外,张苍、阳城延二人盯着考场;
长安城内,未央宫中,天子刘盈的注意力,却早已飞到了千万里之外。
——在这一天,汉室要对卫满朝鲜用物的消息,也终于抵达了鸭绿江浿水。
得知这个消息,整个平壤城,都陷入了无以复加的惊恐,和一种耐人寻味的沉寂之中。
而对于汉室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以及出人意料的快速行动,卫满却是一阵恍然失神,不知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