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丽寄站出身,以‘开战非明智之举’止住话题后,这场关于是否与匈奴开战的军议,便草草落下帷幕。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军议,实际上并没有结束,充其量,也就是‘暂停时间’。
——在匈奴人计划逼迫汉室‘割土’的前提下,汉室,已经没有了丝毫后退的余地!
但不后退,也并不意味着非要撕破脸;
甚至即便是撕破脸,也并不意味着直接开战。
不出所有人意料,在宣告军议暂时搁置之后,天子刘盈几乎没有一刻耽误,便折身前往了长信宫后殿。
在那里,太后吕雉,早已恭候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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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看。”
“此难,缘何而来,何以至此,今,又当如何解之?”
后殿外,一处开阔的庭苑,吕雉悠然躺靠在清凉的石榻之上,不忘轻轻扇动着手中的笤扇,嘴上又似是随意的发出一问。
此刻,刘盈面上却已不见丝毫恼怒之色,方才还在长信正殿大发雷霆的少年天子,此刻却活脱一副窝瓜表情。
方才长信正殿,刘盈,确实是怒了。
但刘盈怒的,并非是冒顿‘逼迫汉室放弃朝鲜半岛’的计划,亦或是身为汉天子的自己,继母亲吕雉之后再度被冒顿羞辱。
真正让刘盈感到愤怒的,恰恰是今日之变,乃刘盈往时所种之因。
“往数日,儿臣苦思良久,于此变,亦已略有知解。”
“——吾汉家有此难,几尽乃岁首元朔,儿臣未慎而审,随性而册封箕子之后为汉朝鲜君,以致吾汉家于不利之地。”
“若彼时,儿稍行慎重,于册封朝鲜君之事三思而行,便可使宗庙社稷免遭此难。”
“然儿一时不查,任欲而封朝鲜君,使吾家落于‘自请为宗主,于藩属非护佑不可’之地。”
“此,皆儿臣之罪也······”
语调满是诚恳的道罪一声,刘盈便满是愧疚的朝吕雉一拱手,趁着弓腰行礼的功夫,暗自咬牙切齿起来。
——说来此事,也确实怪不得旁人,要怪,也只能怪刘盈自己。
岁首年初,诸韩使臣齐聚长安,所图者,不外乎卫满朝鲜鸠占鹊巢,亡箕子朝鲜一事。
但彼时,刘盈只想当然的将卫满划为‘臧荼余孽’,又本能的将箕子朝鲜视为汉室的外藩,甚至没有经过太过深刻的思考,便一拍脑袋,给箕准封了个‘汉朝鲜君’。
当时,但凡刘盈能多想想此事,多琢磨琢磨此事的未来发展,就必然会料到:被长安朝堂的敌意吓到之后,已经无路可走的卫满,肯定会进一步加强与匈奴的联络。
别忘了。
——卫满取代箕子朝鲜,建立卫满朝鲜政权,就大概率是得到匈奴人授意,亦或是暗中配合!
在匈奴人的帮助下打下基本盘,又被汉室无情踢开,归为‘余孽’,卫满彻底倒向匈奴,自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只是当时,刘盈只想当然的以为:就东北那块冻土,都被匈奴人嫌弃到用来流放曾经的草原霸主——东胡残部,即鲜卑、乌恒两部了,再怎么样,匈奴单于庭也不会给予卫满太大的支持。
但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刘盈错了。
而且是大错特错。
作为草原的新兴霸主,匈奴人自然不会傻到派兵跨越乌恒山、鲜卑山,去帮助卫满防御汉室的攻击;
但这并不意味着匈奴不能以‘你要是不听话,我直接打你’为威胁,逼迫汉室改变对卫满的态度。
至于原因,也并不很难理解。
——卫满朝鲜,对于匈奴,乃至于整个草原游牧文明而言,都毫无用处;
但对于汉室而言,卫满,是在逃的叛贼余孽······
尤其是在刘盈傻乎乎册封箕准为朝鲜君,并公开承认汉室将庇护‘箕子朝鲜’这个藩属之后,就更使得朝鲜半岛,成为了汉室‘神圣不可分割’,又并不实际掌控的领土。
而在这个前提下,匈奴人此番损人不利己的举动,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简单来说,就是做这件事,其实根本无法给匈奴人带来什么好处;
但对于汉室而言,只要‘长安承诺不再插手朝鲜半岛’成为现实,那汉室的政府公信力、威权,乃至于刘汉江山的军心民心,都将会严重受损。
因为这首先意味着身为‘叛贼余孽’的故燕王臧荼部旧卫满,被朝堂明言赦免;
而一个谋反的人,都被朝堂公开赦免,就必然会使得汉律,将自此形同虚设;
更要命的,是‘背叛汉室后投降匈奴,就可以得到汉室赦免’的先例,将自此成为每一个汉家臣子,尤其是某些‘胸怀大志’,又毫无底线者的‘后路’。
——做官做的不高兴,大不了造反嘛!
——造反失败了,大不了投胡嘛!
反正老刘家外强中干,窝里那么横,在匈奴人面前却屁都不放一个;
卫满都能被赦免,我为啥就不能?
若单只是如此,那倒也罢;
如果匈奴人单只是‘卫满跟我混了,以后不许找他事儿’的诉求,刘盈大可虚与委蛇,更甚至直接就当不知道这事儿。
——反正赦不赦免,卫满都抓不回来了,低调的湖弄过去,也不会对汉室的司法体系、政府形象造成什么负面影响。
但在有了汉朝鲜君箕准之后,这件事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如果汉室对于朝鲜半岛的关注,只是源于卫满一介叛贼余孽,那根本就不是值得刘盈苦恼的事。
一个卫满,也不配被刘盈郑重其事的摆上朝堂,甚至七分真三分假的‘雷霆震怒’一番。
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如今,汉室对卫满的敌意,并非是卫满‘臧荼余孽’的身份,而是卫满霸占了‘汉朝鲜君’箕准的国土!
作为宗主国,汉室必须要站出来,为藩属讨回公道!
而这件事,是绝对无法低调处理的!
在承认箕子朝鲜为汉藩属之后,汉室处理此事的结果,不外乎两种。
要么,替箕准讨回了公道,替箕准复国;
要么,就是没能替箕准讨回公道,仍由卫满统治朝鲜半岛北半部,使汉家‘护佑藩属’的承诺,变成一句笑话。
而这,才是刘盈今日在长信殿大发雷霆,甚至不惜前所未有的打砸、咆孝,来表达愤怒的原因。
——这个局面,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只要年初,刘盈不那么急于为箕准做主,甚至只要别太光明正大的为箕准做主,事态,就发展不到如今这个地步。
现在好了:知道刘盈自己给自己套上了一个‘非要帮箕准不可’的绳索,匈奴人立马就和闻到屎味儿的苍蝇一样,嗡嗡叫着就飞来了。
——卫满跟我混了,往后我罩着他,你们汉家不许欺负他!
所以实际上,匈奴人此番遣使,就是专门来恶心刘盈的。
不出意外的话,匈奴单于庭,恐怕也是算定了刘盈,算定了汉室不敢与匈奴开战,所以想要借这种恐吓的方式,来逼迫汉室不再插手朝鲜半岛,从而威严大损。
而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匈奴人干起来,是丝毫没有道德负担的······
“嗯······”
“不错。”
“能想到应由,便算不得昏聩。”
见刘盈准确指出如今,汉室所面临的困局从何而来,吕雉面上神情虽依旧,但原本清冷澹漠的气质,却是肉眼可见的亲和了些。
而后,便见吕雉缓缓从石榻上直起身,神情无比冷漠的望向刘盈,就好似站在面前的,并不是自己的亲儿子,而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石头。
“《道德经》曰:治大国,若烹小鲜;”
“此言虽只七字,然其解法无算。”
“有解曰:治国当如烹鲜,作料、火候皆当适宜者;”
“有解曰:治国如烹餐食,纵事小,亦当珍而重之者;”
“然吾言此言之解,乃:治国,若庖丁烹鲜。”
“何也?”
“——每逢烹鲜,不待鱼至,庖每先备作料、配菜,早生火而热炉,万事俱备,以待将来也;”
“故治国者,不当于眼下一时之利、弊为重,当见一斑而窥全豹,见其形而测其迹,预备对策,方可不为突生变数,而自乱阵脚······”
语调无比平稳的道出这番话,吕雉终是稍叹一口气,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总算是稍带上了些温度。
“此番之事,皇帝错,便错在未早料日后之事,待事发而横生变数,又自乱阵脚,无可沉着以对······”
“皇帝倒也不必过于自苛。”
“此番,北蛮假卫满而再遣使,确颇有些出人预料,便是吾,亦未曾料到。”
“若非长安侯传回书信,只恐此难,比之今时更糟?”
说着说着,吕雉的语调也逐渐温和起来,眉宇间,更是不由带上了一抹和蔼的教诲之色。
“即已知此难之来由,皇帝可已有对策?”
见老娘面色回暖,刘盈才刚暗松了口气,就闻老娘又问道对策,便不由自主的将嵴背一直!
“禀母后。”
“狄酋冒顿此遣使,乃笃定儿臣、吾汉家不敢北上再战于匈奴胡骑!”
“故儿以为,欲破吾汉家今日之难,唯有出其不意!”
“若不如此,儿恐太祖高皇帝苦兴之宗庙社稷,将因儿一时之失,而毁于一旦······”
听出刘盈话里的意思,吕雉也不由缓缓一点头。
“然也。”
“北蛮胆敢以兵戈为吓(hè),便必以为吾不敢战!”
“若吾果真不战,必为北蛮所轻”
三两句花的功夫,吕雉身上的气质又是陡然一变,硕大的庭阁之间,都立时被一阵肃杀之气所席卷!
待刘盈抬起头,望向老娘那神采奕奕的面庞时,吕雉的目光中,也再次闪烁起那抹久违的、智慧的光芒。
“然战,亦非战于胡。”
“今吾汉家比之北蛮,所疏者非精兵强将,亦或阵列战法;”
“而乃府库空虚,无以供应大军征伐累久为其一,车、步之卒为北蛮胡骑所制为其二。”
“故纵战,亦暂不可大战于北墙。”
满是自信的道出这番话,吕雉便浅笑着侧过头,望向身旁的刘盈。
只那浅笑盈盈,满是慈爱的面庞,在吕雉接下来的话语衬托下,竟让刘盈感到了些许阴森,和心季······
“于匈奴使团,皇帝可直言告复:朝鲜君箕准,为汉藩属,使汉弃之不顾,无异于割土;”
“久闻狄酋冒顿早年,为乃父头曼质于东胡之时,便曾有言为草原广而传之:”
“——东胡欲良马,与之;东胡欲阏氏,与之;东胡欲草场,与无可与,遂鸣镝弑父,自立为匈奴单于,而兴兵伐之。”
“以此言告复,狄酋冒顿纵贼心不死,亦当有所收敛······”
满是自信的说着,就见吕雉眼角微微一眯,语调中,却悄然带上了些许狠厉。
“待匈奴使团北走,皇帝当即使朝堂整军备战,粮草、军械等物早发函谷,以先出关!”
“至多十五日,匈奴使团便将至北墙;彼时,吾汉家大军,亦当整军待发!”
“至秋九月,匈奴使团折返龙城,大军务当兵临浿水!
!”
“岁首元朔,卫满贼子首级未下,则率军之帅,坐渎职!
!
!
”
杀气腾腾的道出最后这句话,吕雉眯起的眼角,已是死死锁定在了刘盈身上。
那目光中的凶狠、阴戾,就好似刘盈肩上顶着的,正是卫满的人头······
“母后······”
强自定定神,又将老娘的计划稍回忆一番,便见刘盈略带迟疑的昂起头。
“大军尽发浿水,备讨卫满······”
“若北蛮趁虚南下,驰掠汉边,又当如何?”
却见吕雉闻言,冷冽的面庞上突然绽放出一抹轻蔑的冷笑。
“呵!”
“七月遣使,八月得返,九月返至······”
“纵它冒顿有此等胆色,待卫满授首平壤城头,亦不过捶胸顿足于龙城,以叹鞭长莫及也。”
神情满是轻松地道出这句话,吕雉终是暖笑着起身,来到刘盈面前,温柔的捧起刘盈的脸颊。
“痴儿~”
“吾汉不欲与胡战,胡蛮,便莫不惧吾汉兵锋?”
“若果真如此,此番来朝长安者,便不当为使团,而当乃剑客死士······”
丢下这句话,吕雉只在刘盈脸颊侧轻轻拍了拍,便回过神,朝着寝殿的方向走去。
“且莫急~”
“吾儿欲学,而未习得之事,尚足者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