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毕,九月至。
年末岁首的气息,也在今年这稍显萧凉的氛围中,悄然降临在关中大地。
一个月前,还郁郁葱葱长满作物的乡间田野,此刻已是一望无际的荒凉。
就连田间的杂草、秸秆,也都已经被节俭的农民收取,以备做来年,上缴给国库的刍稾税①。
再加上秋收刚过,关中几乎八成以上的青壮,都追随天子刘邦出征关东,就更使得关中这片沃土,更少了一封热闹的气息。
村头乡间,也大都是三两位老者手持笤扇,相聚于树下纳凉、聊天;老者周围,不时有光着屁股蛋的总角稚童,三五成群的闪过。
在如此安静,祥和,又分外令人舒心的画面中,一队突然出现的外来人马,显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诶?”
“那是何物啊?”
老友一声困惑的轻语,惹得张病己稍回过头,就见乡间的直道之上,出现了一队令人陌生的人马。
“一,二,三,四······”
眯起眼一数,张病己面上闲情不由悄然退散。
就张病己所见,这队人马,有足足十四人组成!
其中,有整整十个面上黥字、衣衫破旧,目光麻木,且被一串脚镣串在一起的刑徒。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身着赤色短打,腰系短剑,却并没有着甲胄的兵卒。
至于剩下两人,则衣冠稍齐整、干净些,正不紧不慢的跟在最后,似是在聊着什么。
“刑徒,兵卒······”
喃喃自语着,张病己不由缓缓从树下直起身,目光直勾勾定向那队不速之客。
“前些时日,听闻陛下出征前,曾令太子整修水利。”
“这些个刑徒,或是整修水利之劳役?”
“嗯·······”
“那兵卒二人,当押刑徒之役卒;及身后那二位,许是刀笔小吏······”
张病己正喃喃自语间,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明显已经刻意压制,却仍旧尽显焦急的轻呼。
“直道!”
循声望去,张病己这才注意到,在那十名刑徒另一侧,竟有半人高、一臂宽,一人长,且方方正正,正缓缓先前‘悬浮移动’的黑色石块!
稍往下看去,就见那‘一块’巨石之下,铺着一块足半尺厚的木板。
木板之下,则是数十个小腿粗的滚木,带着板上石块缓缓向前挪动。
几乎每挪动一步,就会有一名刑徒从木板后抱起一根滚木,而后递给身前的刑徒。
便如此交手传递向前,那根原本在最后位置的滚木,便又被横放在了木板前,再次被驮着石块的木板压过。
如此周而复始下,那块明显有数千斤重的巨大石块,竟由那几十根滚木,以及一片木板驮着,缓缓行驶在直道之上。
待石块先前挪动些许,张病己也终于明白过来:方才自己的老友,为什么会喊出‘直道’二字······
“站住!!!”
一声满带着沧桑气息的怒喝,不等那队陌生人马反应过来,张病己便回过身,捞起先前倚靠在树下的鸠杖,气冲冲便上前走去。
听到这一生厉喝,那两名兵卒稍有些不耐的侧过身。
待看见张病己手中的鸠杖时,却又不由猛然瞪大了眼睛!
不过前后三息,两名兵卒稍一对视,便面带沉色的齐齐一点头。
跑!!!
果不其然,两名兵卒才跳出去三五步,张病己那杆崭新,又隐隐带有些许庄严气息的鸠杖,便呼啸着朝两名兵卒片刻之前,扶剑屹立的地方抡了过来!
“混账东西!”
一声满带着恼怒的喝骂,发现自己的‘攻击’被那两名兵卒躲过,张病己倒也没继续追,而是在那块方石后侧扶杖蹲下身,满是心疼的抚摸起脚下的直道。
不片刻,先前同张病已同坐于老树下的几位老者,也纷纷跟了上来,蹲在张病已身边,面上疼惜之色更甚。
“这直道,可是半月前才刚夯实、修补!”
“可恨!”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听着几位同乡老友痛心疾首的喝骂,再看看眼前,已被滚木压的面目全非的直道,张病已目光之中,竟陡然迸发出些许杀伐之气!
直起身,阴恻恻看了看远处,那两名时刻准备再次跑路的兵卒,张病已终是回过头,望向那两名‘刀笔小吏’。
“过来!!!”
中气十足的怒喝,顿时惹得那两名衣衫齐整,似是官吏的二人面嗡然一愣。
片刻之后,也终还是忐忑不安的上前,对张病已深深一拱手。
“晚辈等,见过老大人······”
“哼!!!”
不等那两位中年官吏礼罢,张病己便又是一声冷哼,怒不可遏的用手中鸠杖砸了砸脚下地面。
“嗯?!!”
看着张病己发虚雪白,却仍旧有劲儿将手中鸠杖砸的咚咚作响,那两名官吏不由下意识一缩脖子。
确定张病己没有挥杖打来的意图,终是由其中一人稍上前,面带忐忑的一拱手。
“还望老大人担待。”
“晚辈等此行,乃奉太子之令,运此石砖二十,以往郑国渠。”
说着,那中年官吏不由面带尴尬的低下头,又面带讨好的一拱手。
“及此处直道之损,不几日,晚辈便遣人来修。”
“老大人以为,如此可否?”
看着中年官吏满带恭顺的面容,张病己胸中怒意稍艾,只又满是心疼的看了看被滚木压坏的直道,才略有些不忿的闷哼一声。
“好!”
“老朽便在此恭候!”
毫不留情面的丢下一句狠话,却丝毫不见张病己有离去的意图,反倒是挺胸抬头,稍走上前些。
“去!”
“皆蝇营狗苟,不从人事之刍狗!!”
将手中鸠杖轻轻一挥,将围在石块周围的几位刑徒打退,张病己这才发现,木板之上,并非是一整块石头,而是数十块大小近乎相同,整齐码放,且明显用于建筑的石砖。
上前打量一番,又回过身,看了看直道上被压出的那一道道深坑,张病己眉头不由又锁紧了些。
“这些石砖,从何而来?”
“又发往何处?”
沉声一问,不等那中年官吏开口,张病己便自顾自一沉吟。
“前些时日,才闻太子仁善忠孝,于长安邑礼待老者······”
“今日,便是石砖过道······”
喃喃自语着,张病己目光陡然一厉,望向中年官吏的目光中,竟嗡时带上了些许愤恨。
“汝方才言,尔等乃奉太子令,发此等石砖往郑国渠?”
“哼!”
“陛下离京不过三五日,太子不思好生整修水利,莫非竟还要在渭北大兴土木、修建宫室不成!!”
听闻张病己此言,那中年官吏面色陡然一急!
片刻之后,不知是想起什么般,才稍稍平静了些许。
就见那中年官吏稍走上前,语调中,满是晚辈对长辈的温和,和谦恭。
“非如此,并非如此······”
“此等石砖,皆乃太子令晚辈等运往郑国渠,备做铺设郑国渠底、侧,以固河道之用。”
说着,中年官吏不忘稍侧过头,朝那十名刑徒的方向努努嘴。
“不数日,太子更欲亲往郑国渠,驱此等刑徒、官奴为力役,以清疏郑国渠之阻塞······”
听闻官吏此言,张病己不由面色一滞,片刻之后,才长长‘哦~’了一声。
“如此说来,太子此番,欲要修郑国渠?”
见张病己面上怒意稍艾,那官吏自是如蒙大赦般赶忙一点头。
“正是······”
闻言,张病己终于稍敛面上怒容,沉着脸回到石砖堆前,细细打量起那几十块石转来。
“嗯······”
“长、宽皆约莫二尺,厚近五寸······”
“若老朽所料无误,此等石砖,当乃筑城之所用?”
见张病己嘴上问着,手上却仍不忘拍打着那堆石砖,官吏不由赶忙上前,躬身立在了张病己身后。
“回老大人的话,正是。”
“此等石砖,本皆乃少府所切采,以备做筑建长安之用。”
“然此番,太子奉陛下诏谕,以主修郑国渠,便令少府尽发所储之石砖足二十万,皆发往郑国渠。”
“太子意:郑国渠之塞,皆因上游土顺流而下,于下游积阻河道所致。”
“故以此石砖二十万铺于郑国渠底,以固郑国渠上游之河泥,便可免其为水卷至下游,复阻塞渠道······”
言罢,官吏不由悄然低下头,躬身又是一拜。
却见张病己闻言,面上终于涌上那么些许赞可之色,只仍旧绷着脸点了点头。
“嗯。”
“这还像点样。”
“若果真是大兴土木,老朽免不得要修书一封,亲承于陛下当面!”
满是自得的昂起头,就见张病己又是将手中鸠杖重重砸了两下。
“若书不通,老朽更当以此陛下亲赐之几杖,代陛下棒喝不屑子孙!!!”
听着张病己这一句句令人心惊胆战,换了任何旁人,说出其中任何一句,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话语,官吏不由面带惶恐的低下头。
待张病己回过身,沉着脸望向自己时,官吏的心,更是猛的一下,被提到了嗓子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