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殿下,见你,我心常相娱矣,许是因你同我儿一般大的缘故罢。如你身份不是这般特殊,我定然将你拐回家,给我儿当个正经的童养妻。
戏人也,小殿下定然又生气了。
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但我已然能够确信,日后的你,定是个大有所为之人。
先前与你提到家族命运,我不怕与你诉之,只希望你听罢,不要对我心生厌恶。
我乃东阾巫毒之家的家主,姓卓,名世行。然,现已不被家族人认可,或者说,是我甘愿辞去家主一职更为贴切。巫毒之家深受东阾皇族青睐,其中不乏我的功劳,皇家给予我们崇高的地位和名声,而作为交换,我们为皇家提供各种效果可骇的巫毒。这门生意,从我母亲那辈开始沿袭。
现在已经极少人知道,巫毒之家的前身是中医世家,连我自己,都渐渐淡忘了。起码祖母在世以前,我们家族一直都以‘仁心济世’为家训,义诊之行常以为常。偏偏祖母过世以后,家族里一些思想不端之人起了倒行逆施的念头,在这些人的怂恿下,母亲成功被利益熏心,自此,家族彻底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我试图把家族拉回正轨,却因为忽略人心、高估自己的本事而失败了。失败得很彻底。
或许失败的原因还有,我本身就一直走在错误的道路上。
情爱,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它能在人心田栽种繁花一片,给人永无止息的春暖,也能推人入枯骨成堆的万丈深渊。
情爱使我愚昧无知目光短浅,此前的我多么珍视,而今的我就有多么悔恨。
为那所谓的情,我不惜以身试毒,主动踏入我最鄙夷的泥泞,我捧着自己一颗真心,却换来舍弃与背叛。不仅如此,我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双眼蒙尘,被推搡着陷入了无法自救的泥沼,我与家族的根融为一体,无法摆脱,无法挪动。
我……把事情搞砸了。
归根结底,我只是一个草木之人。什么把家族拉回正轨,什么扛起肩上的责任,全是我的狂妄之言,我根本做不到。
或许从我罔顾天衍,用禁忌巫蛊自阎王手中抢回我儿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不能成为那个掀翻残秽的人了。可唯有这一件事,我甘之如饴,堕落得无怨无悔。
我留下了恶疮、枷锁、他人的诟谇,却没教会我儿如何涤荡、挣脱、自得其乐。我愧对他。
生灵涂炭罪在我,是我挣不开家族桎梏,一身歪风邪术残害良臣与无辜百姓。
是我违天命,自作主张替我儿连结了他人寿命,自私自利罪无可恕。
一步错步步错,一个人如此,一个家族亦如此。我已知错,理该止步。
我自知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但在临死之前,我最放不下的人只有我儿。
小殿下长大了,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如果能找到我儿,请告诉他,爹爹爱他,只是爹爹后悔延续了他的生命,后悔让他在道德谴责下活着。小殿下帮我问问他,他这些年过得可还好?心中可有遗憾?如果再见到爹爹,他会恨我么?
如果能找到我儿,请给我儿一个温柔的死法。
巫毒之家,早在我祖母那一代,就应该消失了。
小殿下,原谅我把自身的意愿强加在你身上,但我想,如果是你,你一定能做到。
此番拜别,无再见之日。多年之后,东阾皇室一定会掀起血雨腥风,到那时候,小殿下,你一定要赢。”
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滴答——滴答——
肖语常把陈旧泛黄的信纸攥得起皱,咸湿的泪水滴在纸中笔迹上,晕开了一滩墨痕。
他的心口泛疼,如同被蜜蜂的尾刺狠蛰了一口,身子麻木地跪坐,哭的不能自已。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他嗫嚅着,咬破了唇角,“我真的、就该死吗?”
道德谴责?他怎么可能会受道德谴责?他活得理所当然。
“我过得可好?”他扯起苍凉的笑,自问自答,“若是你知道我活成了第二个你,你应该会更加后悔当初救活了我罢。”
他忽然筋疲力尽地瘫软在地,眼底的神色近乎麻木,马上就会变得一片死寂。
一滴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到鬓角,巨大的哀伤抑制不住地涌上心房,压得他难受。他曾经以为自己能得到所有想要的一切,只要他敢争敢抢。
后来他才发现,原来有些东西不是靠简单的争抢就能得到的。譬如父亲的陪伴、母亲的挽留、晏儿的依偎、陛下的真心。很多事物,在争抢的时候被他扯坏了、弄丢了,到最后什么也没得到。
他再没了力气挣扎、胡闹,再捡不起那支离破碎的自傲和娇气了。而今他匍匐在地,明明华服在身,面容却憔悴得不成样子,狼狈又难堪,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搀扶他安慰他。
他真真切切,被所有人抛弃了。
——
“咦?殿下,您怎么又在绣荷包了?”诺米瞧着辛在水又捣鼓起他那一篮子针针线线,忍不住问,“今年份的荷包,您不是早托梅姑姑送去慈福堂了吗?”
“往常的是送过去了,但这是另外的。”辛在水解释,“陛下让我在年前赶制一批新样式的荷包,算作送给慈福堂孩子们的新年贺礼。”
“啊~”诺米都想为他叫苦了,“您身子才刚好一些,陛下怎的就让您做这些事情了,都不晓得心疼您。”
辛在水低笑:“你别总是胡说八道,要说心疼我,谁能比得过陛下?若我连这轻盈的针线都使不得,那我跟废人有什么两样?”
况且,其实他心下已然有了隐隐的猜测,新年贺礼是假,指不定就是个幌子,准备借此来打探慈福堂中藏着什么险恶才是真。
毕竟上一回,他们在街上碰见那孩子说了那样一番话,实在无法让人不多想。荷包明明就是他绣好送去的,为何与弘定扯上了关系?定是有人故意以他送去的荷包做文章,散布着谣言。
“最近,外头可还太平?”辛在水问,莫名有些担忧。
“奴也不太清楚。”诺米挠挠头,“殿下若想知道,回头奴去打听打听。”
“嗯。要打听,千万要打听详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