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俺在此攒这个局,不过是为了方便俺们同年之间相识。啥都不讲了,今夜诸位吃好,喝好,聊好。”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郑直的开场白简单到令人发指,介绍完张元桢之后,直接一句话结束了。
事前原本判断郑直有意拉拢同年,打算竖着耳朵挑错的谢丕等人不由苦笑,又被这厮躲了过去。
却哪里晓得,原本郑直不是这么打算的。毕竟机会难得,有意在同年会上插旗招兵的郑直上午突发奇想,让张文宪拟好了一篇声情并茂的稿子。中午拿给边璋,程敬看过后,打算开席前宣读。不想被刚才得知此事的谢国表拦住了。
无他,若是郑直众望所归,自然无妨,关键不是,如此就显得他没有自知之明。若是没有张元桢在场,郑直作为召集人,硬要讲几句,其他人只能捏鼻子认,关键不是,如此就显得他欺师灭祖。在常人想来,这件事若是郑直起意,事前一定和人商量过;若是旁人献策,一定是郑直首肯,如此就显得他没有识人之明。
如此,郑直花了银子,费了心血,却向所有人自揭不识己,不尊师,不识人,实在不智。郑直听后想吐血,他不过是灵机一动,哪里想到,差点把他和边璋,程敬等人的前程都断送了。
如今主上愿意支持郑直,就是因为他能骚扰内阁,内阁又碍于主上,对他束手束脚。若是郑直如此上不得台面,主上自然厌弃。弃置不用还好,若是干脆把他丢给内阁作为弥合之前两边的龃龉,那郑直才要哭都没地方哭呢。
如今的局面,郑直不能不得罪内阁,否则主上那里,焦侍郎那里交不了差。可是也不能把内阁得罪太狠了,否则主上死了,太子登基后刘老公掌权前,他就真的危险了。
莫忘了,郑直不但得罪了内阁还得罪了太子。虽然白石承诺把事情摆平,可对方能不能做到,郑直心里也没谱。
如此这场声势浩大的聚会,就以这种近乎儿戏般的方式开场。
当然,意外之喜,无处不在。很多通过观政,早就对内阁被几个老家伙把持不满的新科进士,纷纷对今日懂进退的郑直有了回应。这些人中,不限于北方籍进士,还有相当多的南方籍进士。
边璋则立刻邀请这些人一同参加如今除了名字啥都没有的‘东林诗社’。之所以起这么个名字,很简单,当时定名字时,酒肆东边有一片小树林。原本郑直打算将诗会命名为‘红花诗会’或者‘天地诗会’之类的,可是边璋和程敬认为乡野气息太浓,只好如此。
对于郑直等人拉人头入社,出身宦官世家的进士自然一看就懂,若非志同道合多半推了。可本科进士中大部分都出身普通,不会做官的不止郑直等人。不明所以的新科进士纷纷应和,甚至有人主动加入。没错,就是严嵩。
“自然可以。”郑直今夜喝了不少,面对找来主动要加入诗会的严嵩,落座后,好奇询问“严庶吉也喜欢作诗?”
“偶有所感。自然比不得郑右谕。”严嵩小心翼翼回答。
“太好了,吾道不孤。”有恩荣宴上的乐、诗、棋在前,今夜哪怕是谢丕都没有给小心戒备的郑直机会。
“不知诗社以何为主题。”严嵩小心翼翼的询问。
“豪放。”郑直立刻道“吾等皆男儿身,自当要做男儿事。写那些娘们唧唧的‘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不成的。”
严嵩脸直抽,这诗词好啊,还都有数字。不用问也晓得,这是谁写的。显然,这位为了和李阁老曲隔,已经是‘今日之我打倒昨日之我’了。
可他如今既然已经跳进来了,不力争上游,难道要退出吗?那样之前的一切就白费了。再瞅瞅吧,江侃讲过‘风险越大,收益越大。’
张元桢按理来讲不该出现在这里,毕竟郑直如今在翰林院可是闹得天怒人怨。可不同于四年前,如今根基稳固的张元桢有了更高的目标。为此他已经与朝中反对内阁的一些重臣形成了默契,利用这次机会,假戏真唱,倒阁。
之所以由张元桢出面,也是没法子,不管他认不认,所有人都把对方和郑直看成了一派。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由张元桢出面加重主上倒阁的信心。毕竟就算错了,他也只是爱护学生,无可指责。而一旦成了,他作为台面上的人,收获也最大。
做事不冒险,咋能成?
曲终人散,送走张元桢等一众宾客,微醺的郑直回到家刚下车,郭帖就凑了过来,讲二嫂派人请他过去。郑直心中冷笑,这是终于忍不住了。
“他来了。”丁氏见到郑直后,支开了旁人,直接道。
“谁?”郑直反应不过来。
丁氏脸色难看“你十哥。”
郑直如今一堆事,实在没心思掺和“他还有脸来?做啥?”
“要银子。”丁氏低声道“五千两。我没有。”
郑直皱皱眉头“俺兄长呢?”
“他哪里会有。”丁氏无奈道“十七爷就不能借给我们?”
“俺也没有。”郑直不动声色道,看来郑修隐瞒了在宣府的收益。
丁氏气不过道“我听人讲,十七嫂正在为老太太准备寿辰,那银子花的海了去了。为何就不能借给我们?”
“确实花的海了去了,也正因如此,俺真的拿不出。”郑直为难道“这事讲出去,他也没好处,不用怕他。”
“你……”丁氏脸色一僵“十七爷真的要见死不救?”
“二嫂,莫非还要图赖俺?”郑直反问。
“我自然不会。”丁氏叹口气“那我只能写信找四爷要了。”
郑直故作惊诧“啥意思?”
“十七爷贵人多忘事。”丁氏终于揭出最大底牌“我也不想这样,反正拿不出银子,你那好十哥就要让我也没有脸面了。我死,也要拽着一群人死。”
原本曹娘子,三太太,十嫂的事也能拿来说道说道。奈何如今曹家和郑家翻脸了,就算讲出来,除了逼死曹娘子,没有任何作用。而三太太和十嫂的事都是她的猜测,没有证据。至于四嫂,人死如灯灭,就当欠她的吧。
“二嫂想做就做吧。”郑直转身就走。原本以为丁氏骗他别有所图,结果竟然为了这么点事就拿了出来,显然是他想多了。
丁氏怒不可遏,气的直跺脚。她还有儿子,怎么可能不要脸面,怎么可能让儿子没了脸面。
郑直并没有立刻去找郑虤,毕竟今个儿事情多。比如,二嫚儿今个儿过寿。只是因为同年会耽搁,如今已经二更天了。本来以为多半各自散去,不曾想,守在门口的腊梅告诉他,唐家三姐妹,还有赵家表嫂都等着呢。
“俺的错,俺的错。”老光棍一进屋就伏低做小,拿出早就准备的贺礼送了过去“这是俺给娘子的贺礼。”
二嫚儿没有动,小迷糊当先伸手把匣子接了过去,当众打开,是一副六件套的红蓝宝石金头面。唐姨妈见怪不怪,唐小姨妈眼睛则盯着那小匣子飘忽不定。
小迷糊撇撇嘴“就这。”立刻合拢上匣子“我们苦等半夜,达也太敷衍了。不算,不算。”却把匣子放到了自己身旁。
“这不省心的。”二嫚儿今个儿却不生气,而是简单抱怨一句,就轻轻带过了,显然默认了对方那认银子不认人的做派。无它,今个儿她是寿星。
此刻腊梅带着槐花儿和唐小姨妈的丫头玉香端着饭菜走了进来。微醺的老光棍坐到了二嫚儿身旁,却将小迷糊拉进怀里“今夜不醉不归。”
二嫚儿冷笑几声,却没有反对。小迷糊鼓掌“好啊,好啊。”
唐姨妈翻了个白眼,唐小姨妈羞得无地自容。老光棍何意众人都懂。之前瞅不见,也就当不晓得。不想如今对方堂而皇之的提了出来,瞅了眼小迷糊身旁的首饰匣子。都是他的人了,从了吧!
丁氏心烦意乱的回到自家院子,正看到郑修拿着算盘噼里啪啦算账。没好气的坐到了一旁“你那个好兄弟不管。”
算盘声停了下来,郑修不动声色问“你咋讲的?”
“还能怎么讲,借银子啊。”丁氏郁闷的复述一遍“他可好,楞说没银子。”
“然后呢?”郑修追问。
“然后我就回来了。”丁氏隐瞒住了关于四嫂的事。她诬陷对方确实图谋不轨,可就是为了讹一点银子,没想旁的。况且这事告诉郑修,谁晓得会咋样。
“你啊。”郑修瞅瞅屋门,起身坐到了丁氏身旁“你糊涂啊。”
“你精明。”丁氏一听炸了锅,顿时恼了。
“听俺讲。”郑修低声道“俺那兄弟平日里对银钱真的不在意,可他也有弱点。”
丁氏等着下文,偏偏对方不讲了“说啊。”
“喜欢女人。”郑修盯着丁氏。
“呵呵。”丁氏懂对方什么意思了,冷笑“呦,二爷这是兵书看多了,草船借箭借上瘾了。怎么着,再借一个儿子,连带着还有银子?”
郑修一点不着恼,心平气和道“俺是后悔上次糊涂,舍近求远。否则直接从他那借,如今就啥都有了。”
丁氏听了肺都要气炸了“你当王八上瘾了?”
“俺也是为了咱儿子。”郑修晓得面前女人的弱点“再者,老十那就是个无底洞,俺们这点根本不够填的。”
丁氏沉默了。
“如今你在俺家腰杆挺直了,说话都硬气,凭啥?不就是那个儿子吗?”郑修道“老十七的本事你没瞅见,一个人砍死几千人,那真是个杀星,只有他能治住老十。”
“我都多大了。”郑修讲的,丁氏十分只信一分。可牵涉到儿子,丁氏还是信的,只是她依旧不愿意再做那丢人的勾当。
郑修低声道“别跟俺讲你瞅不出来三房她们咋回事。”
丁氏不屑一顾“那是人家有个好表弟表弟……”
“你还真信啊。”郑修一副羞与为伍的模样“我那个表弟为人精明,咱们这法子就是学的人家。”
丁氏一愣,反应了一下“你是说……”
郑修赶忙瞪眼,起身瞅瞅外边,走了过来“不止她,三伯母在老家啥样,如今呢?”
丁氏脸一红“那不能够,三伯母虽然刻薄,可为人正派……”
她懂三太太,十二嫂,乃至十嫂怎么回事了。感觉荒唐,匪夷所思。难怪郑虤,赵耀庆成了亲,媳妇往家一扔就不管了。简直是混账透顶,一屋子龌龊王八。
“谁说三伯母……”郑修一愣,沉默片刻,突然拍手,不但吓了丁氏一跳,也吓了他自个一跳,起身又跑到窗边瞅瞅,然后来到门口四下张望,这才关上门回来“一语惊醒梦中人。俺还想着这究竟啥亲戚能这下本钱,原来就是他的。”
“他有那老多银子?”丁氏狐疑的看着郑修。
“你懂啥。”郑仟开始添油加醋的将这一趟在宣府时,众人分银子,卖军功,卖牛羊的事讲了“好几万两银子,人家一口气均分。你想想,若是没有更多,哪个做官的敢这样?”
丁氏确实羡慕,却还是不愿意,她也是好人家的闺女?没想着害谁,只是想活的好一些,轻松一些。可成亲这十来年,她因为生不出儿子,被欺负,无奈上次才从了。这一次,她有的选“四嫂的两个丫头被赵家人偷了亵衣。”
郑修反应片刻,皱皱眉头“啥意思?你这是打算俺家的女人跟着一起死?”
丁氏语塞。这是她保全清白的底牌,果然,对方宁愿卖媳妇,也不愿意败坏家声。
“你也三十多了,还能鲜活几年?不趁着最后来一把大的,难道要儿子长大后看人家眼色过活?”郑修见此,不得不耐着性子“有了十七帮衬,过几年你也可以做官太太。”
丁氏惨然一笑“那好,你去把他找来吧。”
“这种事,咋能是俺去。”郑修赶忙回绝。
“你都把我卖了,还在乎这?”丁氏彻底的对郑修失望了“不过我可告诉你,这一次你把我送出去,我就不回来了。往后日日陪着他。给他生儿子,生一堆。”
“那你就生一堆,俺给你养。”郑修哭笑不得,丁氏颜色确实不错,奈何十七娘子,三太太,十二娘子都在,丁氏最多不过是让人家尝尝鲜而已。若是对方真的能够拴住十七的心,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女人?有钱有权,啥样的女人没有?
丁氏彻底的死了心,甚至后悔当初答应对方那个荒唐的举动。一边收拢发鬓,一边起身向外走去。她想大哭一场,不是哭旁的,而是哭她自己。从此以后,那个本分的丁香儿死了。
片刻后,房间里又响起了算盘声,似乎比丁氏进来时还欢快了。
第二日一早,正要进入密道的郑直从匆匆而来的腊梅那得到消息,二娘子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