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告示洋洋洒洒好大一篇。
大意是前日分马堂里的强盗沈氏父子带着十八个大头目,三十六个小头目,八百喽啰,到县城打劫。
全仗着本县新任知县马老爷神机妙算、指挥有方,县丞、县尉恪尽职守、身先士卒,诸班头、衙役弓马娴熟、奋勇争先,才保得合境平安,杀得山贼一败涂地,落荒而逃。
黄若见“马老实”夸夸其谈,无中生有地自居其功,心想:“他名叫老实,却好不老实。
岂知这马公皆可,小名“老实”,虽一日官儿也没当过,却深明为官之道。
他到得县衙,径入后衙,公人们识得他是大老爷的师爷,也不来阻拦。
“马老实”换上官服,描上眉毛,将县丞、班头等人聚到一处,升堂入座,板着一张脸,讲明了自己才是正牌“县太爷”,前一番遣了个替身前来,为的是方便自己下查民情、微服私访。
胡编了一通,县丞等人听得云山雾罩,心中虽有疑惑,但见他有告身在手,样貌同其上的描述亦颇相符,只是两道眉毛假了些,便也低眉顺眼地认了他当老爷。
“马老实”先是责骂属下办事不力,以至境内冤案频生,匪徒作乱,说得众人心中惴惴,生怕大老爷一怒之下,加给自己个罪名,丢了饭碗不说,没准更要蹲几年班房。
他摆足了架子,又好言抚慰几句,写下这张安民告示。寥寥数笔,倒将一件惨事变作好大一桩功劳。
俗话说 “花花轿子人抬人”,这一下上至县丞、下至一众衙役捕快,人人有功,便是昨日丧命的县尉、班头等人,也都得了个忠勇殉职的名头,家属少不了抚恤。
众人只乐得合不拢嘴,都觉得这新相公精明能干,自己跟了他定然前途无量,又有哪个会捅破这层窗户纸。
此事连同已查明的任氏命案,一级一级地呈报上去。每一级官员皆在功劳册上委婉添上自己的名字。或说自己识人善任,或说自己统筹有方,又将来犯的盗匪夸大了数倍。
待得由台谏官传到了徽宗的龙案之上,已是八寨联营、上万贼众之数。
满朝文武皆道,马公皆可,文武皆可:
审案辨冤,恰似狄文惠之明,斩将夺帅,颇有张翼德之猛,实乃难求的栋梁之才。
自此马公子一路官运亨通,那自也不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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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米二人买了一大口袋干粮,足够十五六日之用,又将二两银子,买了匹光背驴子,黄若侧身坐着,出了城门。
那驴子脾气甚倔,但凡路边有苜蓿草,便要去啃两口才接着走,若不依着它,四条腿便似钉在地上一般,一步也不肯迈。
米入斗牵着缰绳,一路上没少同它较劲。黄若道:“这驴子倒没之前那头听话。”
米入斗道:“之前哪一头?”黄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城廓外人烟渐稀,行得十数里,便只见乱石长草,颇为荒凉。
行到高处,望见一座小丘后露出一角飞檐。赶着驴子行了过去,见是一座小寺院,木门青漆斑驳,墙上爬满藤蔓。
推门而入。那寺院甚小,只一重院落。
院中一间小殿,殿上灰尘厚覆,殿门也少了一扇,一眼望得到底,显然荒废已久。
殿里一尊弥勒佛泥塑倒是修得极大,约有一丈高矮。
黄若道:“这地方倒是不错,我就在这儿练功疗伤吧。”
米入斗道:“好,你在殿里练功,我在外面守着,不让别人打扰你。”
他知道疗伤之时,只消稍受外来侵扰,内息便会走火入岔,最是凶险不过。
黄若问道:“要是你师兄来捉我,你拦不拦?”
米入斗道:“他又不知道你在这儿。”
黄若道:“若是他偏偏寻过来了呢?”
米入斗想了想,道:“我师兄和你有些误会,其实他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劝他和你化敌为友。”
黄若道:“哼,我才不稀罕和他当朋友。”
又追问道:“若他不听你劝,硬要闯进来捉我,你拦不拦?”
米入斗粗声粗气道:“那……大家便算是撕破了脸,我一定拦住他。”
黄若道:“你也不用和他撕破脸皮,你师兄武功那么好,你又怎么拦得住他。”
米入斗涨红了脸,大声道:“他要想捉你,除……除非我死了。”
黄若心中一暖,双颊被他这句滚烫的言语扰起两抹红云,急忙在佛像前盘坐下来,垂下眼帘不敢去瞧他。
过了好一会儿,又忍不住向殿外悄悄一瞥,见米入斗脊背堵在门口,心中登时一片安宁。
她闭目静心,运气疗伤。从酉时直练到戌时,却毫无用处。
叹了口气,睁眼一瞧,殿中早已一片昏黑,腹中饥渴难忍。
走到殿外,米入斗早备好了清水干粮,烤了一只野兔。二人草草果腹,分睡在大殿两侧。
一连数日,黄若运功疗伤,进展微乎其微。这日早上,又是运功无果,想起自己父母双失,大仇未报,武功却没了,终于忍耐不住,哭了起来。
米入斗正在左近猎捕些小兽,听了动静,疾奔过来,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却不知如何劝慰,只愣在一旁。
过了半晌,黄若哽咽道:“我的武功,终究是没法子练回来了。”
米入斗和声道:“黄姑娘,便是没了武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姓米的在,没人敢欺负你。”
黄若听了这话,满腔怨怒登时找到了发泄的地方,白了他一眼,道:
“你当自己很厉害么?许多人都欺负过我,你又打得过谁了?”
米入斗被她一番抢白,登时语噎,过了一会儿,才道:
“我没什么本事,可谁要是敢动你半根毫毛,我便和他拼命。”
黄若道:“对,你什么本事都没有,就只会拼命,你有几条命能拼?要不是有我,你这条性命早就在金溪县拼掉了!”
米入斗心中一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愤愤道:
“黄姑娘,姓米的既没能耐帮你疗伤,又没本事能护你周全,在这儿呆着也没什么意思,我……我走啦!”
一跺脚,撞开大门,转身便跑。
黄若话一出口,马上后悔,心想:“哎呦,我说得太过分了。”
叫道:“米大哥,你回来,小妹给你赔不是……”
米入斗却头也不回,奔得远了。
黄若心中懊悔不已:“我方才挖苦他没本事,他一个大男人哪受得了?等会儿他回来,我一定得和他好好赔不是。”
她心烦意乱,在殿中枯坐半晌,也没见米入斗回来。想要去找他,转念又想:
“我这次把他伤得不浅,他一定再也不理我了。”
忽听院门一响,黄若心中一喜,抬头一瞧,却是那驴子不知怎地挣脱了缰绳溜达进来,冲她“啊呃、啊呃”地叫唤着。
黄若气道:“倔脾气的东西,你也来笑话我!”捡起一根树枝,没头没脑的便抽。
那驴子脾气极大,尥着蹶子,呲着一口黄板牙,望着她便咬。
黄若吓得急忙跑回大殿,那驴子撒着欢儿地跑出院门,得意洋洋地回过头来,“啊呃、啊呃”地叫着,似是向她示威。
黄若气道:“你也走啊,你们哥俩都走吧!”
那驴子似是听懂了她的话,撒着欢儿地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