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祈蚕节,诸事大吉。
在官吏和百姓凝视中,耸立三百余年的城墙轰然倒塌。
有年长者目睹这一幕,回忆曾经年少时,在墙头攀爬玩耍,与爱慕女子躲在角落里谈情说爱,和玩伴在城头立下志愿,忍不住老泪纵横。
反观站在钟楼的一干年轻人,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眉眼间流露出人间第一流的豪壮。
武棠知今日换了身男装,缠玉带,摇折扇,散发出清贵之气。
她低头望着李季中李季勋那些族中老人,笑道:“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新主至,这些爷爷也该退位让贤了,不知他们瞧见城墙倒塌,会不会也像掩面哭泣的老翁一样,黯然神伤。”
李桃歌揉揉鼻子,低声道:“扒了人家相伴一生的城墙,就别再冷嘲热讽了,小心一会儿拐棍飞上来,把你这张漂亮脸蛋破了相。”
武棠知扬起细白脖颈,体态绝美,犹如鸿鹤贵不可言,斜眼问道:“我漂亮吗?”
李桃歌嗯了一声,正色道:“希望新城墙能和你一样漂亮。”
武棠知咬着唇角,流露出娇媚小女儿状,“无趣的男人。”
在铁钩和铁杆的捅拽中,城墙接连坍塌,顿时烟尘四起,黄土弥漫。
李桃歌朝身后的贾来喜询问道:“贾大哥,你生在琅琊,长在琅琊,瞧见熟悉的景物没了,心里会难受吗?”
贾来喜平静道:“我一个常年关在门里修行的武夫,不懂啥是伤春悲秋,没了就没了,新的更好,你若是有本事,最好把整座城翻新一遍,弄的比京城都豪奢,那才瞅着舒坦。”
李桃歌笑道:“建城非一日之功,反正我年纪尚轻,等到七老八十那天,或许琅琊也能和京城相提并论。”
贾来喜无视他的泼天牛皮,低声道:“今早传来了消息,你所怀疑的乞丐,在城中逗留几日,朝南边去了。进入两江都护府之后,乘马而行,再也找不到踪迹。”
“乞丐买马,真是阔绰。”
李桃歌冷笑道:“从南而来,从南而去,看来我猜的挺准,约莫是东花的谍子。见十八骑走了,想要打东庭的主意。”
贾来喜缓缓说道:“东花那帮杂碎,不干人事,手段肮脏的很,最喜欢落井下石。以前两国通商的时候,派谍子装成商贾百姓,窥探军情,刺杀边疆武将,如今见到大宁国力空虚,又故技重施,想要来趁火打劫一番。”
李桃歌骂道:“狗杂种,半年之前,虎豹骑入侵东南,要不是圣族施以援手,没准儿一路北进入京。张燕云打的他们还是太轻了,换作是我,率铁蹄把他们都城踏成废墟,把世家皇族杀一遍,再把子孙后代押入永宁城城为奴为娼,犯一次贱,杀一个皇子皇孙,看这帮王八蛋还敢不敢作妖。”
贾来喜说道:“东花虽然人品卑劣,实力要比大宁强出不止一筹,再有谪仙人坐镇,没那么容易对付。他们休养生息多年,兵强马壮,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谋大宁而伐周,一统天下的美梦,谁不想做?”
李桃歌依稀记得,长乐坊老板洛娘,以前就在东花谋生,嫁给了一个世家子弟,成为寡妇后受到指使,在京城开了长乐坊,专门打探京中情报。
想要和东花掰手腕,还得把她喊来帮衬。
李桃歌走下钟楼,来到李季中身边,见到老人眼角湿润,轻声道:“不破不立,我医不好你们心病,等铁甲攻城那天,自会有人替我正名。”
李季中从怀中掏出绸布,擦拭浑浊双眼,泛起凄苦笑容,说道:“自打出生起,我记得城墙又高又破,仿佛能摸到天,孩童时,喜欢和同伴钻城墙狗洞,躲来躲去,饿死都不肯回家。年少时,又觉得城墙矮,撑不起自己的雄心壮志,到了今天,才觉得城墙如老友,猛的一塌,就像阴阳两别,再也无相见之日。这人一老,就爱怀旧,琢磨这光阴如箭马如梭,不久前还是壮小伙呢,咋一晃就成糟老头了呢?哎!~书上说美人怕迟暮,可英雄也抵不过岁月侵蚀,老朽失态,让侯爷见笑了。”
李桃歌倒是没嘲笑老人回忆过往,点头道:“人之常情。”
李季中双手摁住拐杖,轻声道:“这琅琊城是侯爷的,也是咱们李家的,我们旁系商议一番,决定尽一些绵薄之力。已经从青州招募了二百壮丁,采购了万斤精铁,子舟带人去背驼山脉采伐树木,又从两江买了十万石粮食。若是有没考虑周全的地方,侯爷尽管开口,李氏子孙一定倾尽全力。”
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烧向旁系,双方几乎撕破脸皮。
没想到人家非但不记仇,反而出钱又出力。
李桃歌难免心生愧疚,动容道:“三爷爷费心了,我替百姓对您道一声谢。”
“侯爷这一句三爷爷,老朽能做一个月美梦。”
李季中开怀大笑,随后悄声道:“侯爷自幼受尽百般苦楚,光而不耀,静水流深,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麒麟子。子舟他们只是寻常布衣,心智同凡夫俗子无异,无法得知侯爷的良苦用心,以前有得罪之处,老朽替他们给您赔个不是。”
说完,李季中抛开鹤羽拐杖,颤颤巍巍一躬到底。
“三爷爷,我只是后辈,怎能受得起您的大礼。”
李桃歌慌忙扶住老人,顺势捡起拐杖,递入他手中。
李季中轻叹道:“那帮小子,从来没离开过琅琊,在这方圆百里肆无忌惮,行乖张跋扈之事。归根结底,罪在我们,是老一辈把他们宠坏了,养成少爷脾气。他们是井底蛙,是百姓痛恨的膏粱子弟,眼高手低,心浮气躁。但他们体内,流的也是李氏血脉,与侯爷同宗同源啊。”
老人这一举动,既有恩情,也有道义。
李桃歌只好接过话茬儿,笑道:“建城是门苦差事,若不嫌弃,可以将他们调来任监造,自家人,用的放心。”
“多谢侯爷恩典。”
李季中又要行礼,被李桃歌提前托住,“三爷爷,我是您晚辈,以后再行礼客气,这可是折我阳寿。”
一老一少手掌相握。
意味着摒弃前嫌。
也寓意着将琅琊李氏权柄正式递交。
小满时节。
旧容换新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