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送鱼的时候,阿里桑德罗曾经到一家豪华的酒店里,它就在里托亚尔桥附近。
里面的装修豪华极了,就像交际花的闺房,墙壁上覆盖的是锦缎,沉重的丝绸床帘,厚厚的豪华地毯,露台上可以欣赏里托亚尔桥的风景,里面的金碧辉煌的程度能让路易十四满意。
他其实对这些并不怎么热衷,他眼热的是有钱人能无所事事,带着漂亮女孩到处闲逛。
意大利最低法定饮酒年龄是16岁,但这一规定一直几乎形同虚设。
有的时候他会和足球队一起去卡纳雷吉欧的酒吧喝修道院艾尔啤酒,这里的装潢很复古,啤酒都是用橡木桶装的,穿着奇装异服的游客会到酒吧里来“体验”一把当地人的生活。
球队里的人一边取笑他们,一边观察有没有落单的女孩寻机搭讪。
他记得阿莉西亚婶婶,他的妈妈茱莉亚塔总是和她比,茱莉亚塔没有阿莉西亚漂亮,也没有那么多梦想,她嫁给了费尔南多,一个很普通的贡多拉船夫。
阿莉西亚第一任丈夫是个摄影记者,但是他并不出名,主要还是靠给人导游为生。
有了相机以后人人仿佛都能成为艺术家,每个游人都想用镜头捕捉完美的威尼斯风景。
一个好的导游能带着游人去转少有人知的秘密角落,莫妮卡一天收一百欧算是少的,如果遇到好的主顾,半天他就能赚600欧,养活一家人绝对没问题。
可是有天他消失了,也许是乘圣塔露西亚的火车离开,又或者是乘坐了某艘游轮,总而言之他不见了。阿莉西亚哭了很长时间、借酒浇愁,完全不顾自己的两个女儿。
当时朱丽叶塔怀着孕,莫妮卡和拉乌拉被接到了法比奥叔叔家里。
后来听说她和一个船长好上了。
费尔南多是个船夫,却不喜欢水手,尤其是英美来的。
水手普遍都有醉酒的习惯,返回港口后,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酒馆。
船员的堕落是值得同情的,因为他们普遍在恶劣的环境中工作,刚从学校毕业步入大海,他们的思想一般怀着对大海的美丽与浪漫的憧憬,向往各港口城市的各色风光,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
但梦想往往与现实有着巨大的落差,在学校里他们无法体会在船上长期的孤寂生活,以及恶劣海况所带来的惊慌恐惧。
旅游公司招聘船员的宣传海报上船员往往穿着光鲜笔挺的海员服,发亮的皮鞋,站在整洁豪华的船上和善地微笑。
而现实是船员除了8小时值班,其余16小时要呆在狭小的船舱里待命休息,一旦有突发事情马上投入工作。
游客是观光旅游的,他们的房间要比船员好得多,有些内陆贫困山区出来的年轻船员,一般干几年后弃海登陆了。
陆地上风险少,作息稳定,最关键的是没有那种孤寂的漂泊感,英美的水手爱喝酒,常常喝得烂醉,这种习惯从很早以前英国商船就有了。
伊斯坦布尔有个“英国沙洲”,每次英国商船都会撞上。
船长和高级船员只顾自己和雇主的利益,不顾船员和其他商船的死活,这种鲁莽的忽视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得撞上去,自己撞了又不跟别人说或者设置警告。现在他们不会再撞沙洲上了,并不是因为他们学会了教训,而是导航系统变好了。
威尼斯是个港口城市,也是一个贸易中心,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也多,阿莉西亚和一个“船长”约会迟早会出问题。
后来果然如大家预料的一样,那个“船长”根本不是船长,而是一个普通的船员,而且他还结过婚了,他没有能力承担阿莉西亚的抚养费,并且建议她不要把维罗妮卡生下来。
阿莉西亚最终“大彻大悟”了,她没有再找人再婚,一个人养大三个女儿。她老得很快,很难想象朱丽叶塔其实更年长,妈妈总是警告阿里桑德罗,别做不负责任的男人,但是大家都是这样的。
如果他不像其他人一样和女孩搭讪,别人会觉得他很怪异,甚至是同性恋,没什么比在足球队被当同性恋更糟糕的了。
后来,他遇上了那个奇怪的英国游客。
真奇怪,她居然还对大海充满了好奇心,觉得当水手真的可以征服星辰和大海,但阿里桑德罗觉得她有读心术,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想发财,过不一样的人生,当一个沉船猎手也不是不可能。
他想有点转变,威尼斯曾经是个小渔村,现在它真的快变成渔村了。
他想摆脱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父亲,费尔南多除了跟阿里桑德罗说“撑船不需要高学历,你可以选择不一样的活法”以外,还给他讲了一些事情。
海难不只是沉船,还有船没有沉,却涉及饥荒的情况。
也许是冰封住了航线,也许是触礁撞破了一个洞,刚好把补给冲走了,海员不的不面对一个情况——抽签,抽到最短那根签的人当食物,抽到第二短的负责当刽子手。
这是海上惯例,一开始大家会尽可能忍,在忍受到极限时,就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
这种抽签是公平的,包括被当成商品的黑奴,如果只吃黑奴不吃船员,那么黑奴就会造反。
即便抽到签担当死者的是白人船员,执行死刑的是黑奴,也没人能够将他们的关系颠倒过来。
一般船长会担当和事佬的角色,叫大家忍耐几天,一切都会好转。
大副负责当坏人,他和船员可没有船长那么走运,海事法传统有一条重要的俗语“船长与船共存亡”,意思除了如果船长无法疏散所有的船员和乘客,船长自己将与船一起沉下去以外,船长常常成为最后一个被营救的人。
船长不只是船上的最高指挥者,在世界海上贸易刚刚开始的时候,货主和船东是同一个人,而船东往往也就是船长本人,他们雇佣别人或者让自己的奴仆跟随在船上,把货物运往别的港口卖掉。
如果没有船长,船员私自卖掉货物,会被当成海盗绞死,英国人为了惩罚海盗,将海盗绞死后,还要长时间暴尸。
为了给自己和别人省点麻烦,船长都会活到最后,他不用去抽那个生死签,船员们可以完全不管他,自己把船开向觉得最有希望获救的方向,而不是预定的交货港口。
等上岸后,“船长”就不是船长了,在面对那种极端情况的时候,人为了活下去,会从人变成动物,也有人拒绝吃人,最后活活饿死的。
然后那个人会成为别人的食物,至少这样能少抽一次签了。
“有的时候人不的不面对这样的选择,你知道圣马可的骸骨是藏在猪肉下面才运来的。撒拉森人的教义里有一个规定,当生命受到威胁时这条教规可以不用遵守,人们明白作出那样的选择有多困难。”费尔南多说“但是你也该明白,最早前往新大陆的移民除了清教徒,更多的是罪犯,包括抢劫犯和杀婴的女犯人,他们以为躲过了人世的绞架,在新大陆可以开始继续为非作恶,却没想到自己葬身大海,神不会放弃对某些罪无可恕的人的追捕的。”
“因为他们是罪人,所以才杀了那些帮助他们的印第安人?”阿里桑德罗问。
“我不知道,我认识一些囚犯,他们在监狱里学了怎么种植蔬菜,现在他们还在种,不用担心自己有案底,不会有人不雇佣他们了。”费尔南多说“对真心悔改的人神是宽容的,有些神学家把神想象成了随时会发疯发狂降下惩罚的父亲,但我觉得他是个慈爱的父亲。”
“他干的不够好。”阿里桑德罗说“他还是放过了一些罪人。”
“这不是他的错,神不能执行正义,人可以,英国的法官就和英国船长一样,为了既得利益莽撞得做了一些决定,这很像他们一贯的风格,要那一个人最后的利用价值榨干。”
“吸血鬼!”阿里桑德罗愤愤不平地说道。
“英国人才像吸血鬼,他们只吸血。”费尔南多倒了一杯酒给阿里桑德罗“至于美国人是什么我说不清,那是个我难以理解的国家,如果两个人在沙漠里跋涉,到快渴死的时候只有一碗水,他们一人一半可以勉强扶持着走出那个地狱,美国人则会把那一碗水独吞了,然后让没喝到水的那个自己努力找水喝,但他没想到那个没喝水的人在他说话的时候渴死了,他说什么都没有人听了。”
“就像是那个被船员丢到一边的船长。”阿里桑德罗激动地说。
“我更想说是个孤独的人,不论他怎么求救都没有人回应。”费尔南多放下了酒瓶“连神都放弃了该隐,只是这个‘该隐’没用石块砸死亚伯,而是渴死了他。”
美国人大萧条的时候那么多人吃不饱还倒牛奶,阿里桑德罗觉得父亲的比喻很贴切。
这种喝水喝够了的人给快渴死的人“励志”根本是不切实际,反正他只管信口胡说,根本不体谅别人的难处,沙漠里要是水源那么多,它还叫沙漠么?你把仅有的一碗水喝了,别人还怎么活?
喝饱了不口渴了,可以没完没了得说话了,只是听众死了。
说不定他还在欢呼庆幸,这下粮食和水都有了,然后拖着那具尸体继续在沙漠里跋涉。
那模样看上去真像是个完人。
阿里桑德罗坐在圣马可教堂前的台阶上,看着来往的游人,试图想找到一种辨识美国人的办法。
神在该隐的身上立一个记号,免得人遇见他就杀他,只是阿里桑德罗找了半天也没发现这些人有什么特别之处,于是就放弃了。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液晶显示屏上显示莫妮卡发的信息:我在里托亚尔桥边的DFS忙完了来接我。
阿里桑德罗回头看了一眼,没看到那个英国巫师和詹卢卡,于是拍拍屁股走人了。
其实不是每个有钱人约会都很顺利,詹卢卡追莫妮卡实在是太艰辛了,他不忍心再从中作梗。
只不过在帕多瓦过夜那晚,当詹卢卡想去敲莫妮卡门的时候,被那个男巫给抓了个正着。
他带着他们去了客厅的壁炉,教他们使用一种“飞路网”的东西,当绿色的火焰升起的时候,简直像是魔鬼出现了。
他带着他们去了詹卢卡在海岛上的家,然后让詹卢卡在法国、德国买房子。
不需要很大,却一定要有壁炉,那些房子以后要作为安全屋,就像他们是秘密组织的间谍。
他确实过上了不一样的生活,在高兴之余他也感到庆幸,他的父母和法比奥叔叔没有抛弃阿莉西亚,没有了莫妮卡,他也不会碰到他们了。
当一个年轻人匆忙地从积水的圣马可广场上走过的时候,远处的罗马西斯廷教堂,穿着红衣的枢机们正在讨论,关于教宗辞职和在教宗活着的时候选新教宗的事。
新教宗选举采取封闭选票、民主选举,和威尼斯总督抽签不一样,也和船上抽生死签不一样。
其实食人只是一种生存方式,就和人吃动物一样,没人觉得有问题,直到有一个忽然跳出来说食人太残忍了,人有了善恶的区别,然后有了痛苦和良心愧疚。
学习正确的知识,能增强辨别是非善恶的能力;学习错误的知识,能降低辨别是非善恶的能力。
但是分辨得越多,苦恼也就越多,反而不如一直糊涂着快乐。
有了光明,就有了黑暗,那一颗禁果,它饱含了经年的智慧,即使没有亚当夏娃,也会有别的动物忍不住好奇心咬一口,到那时他们又会惹出什么样的麻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