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怀仲委婉的绕了一大圈,他真正想要对姜赟说的,全汇聚在了最后一句话当中。
他不希望姜赟在这种情况下行动,鲁莽是错误最喜欢的帮手,姜赟没有情报,没有帮手,外面多少杀手都在盯着他的项上人头,他却还是想要孤注一掷,跑出去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找人。
这毫无疑问,只会断送他自己的性命。
姜怀仲对姜赟的感情,十分复杂。
他从来没有成过亲,自然也没有子女。
但是姜赟这孩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看着’他长大的。
刚生下了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姜怀安迫不及待的写信给自己这个幺弟炫耀。
等到姜赟出生,姜怀安自然又是大肆炫耀一通。
每次寄信给姜怀仲,姜怀安都会在信中写上姜赟的近况,比如姜赟又惹他生气了,或是姜赟这小子真是太可爱了之类的。
虽然天各一方,但姜怀仲却感觉姜赟就在他的身边,一天接着一天的长大。
只是他很少看过去,每一次看过去,姜赟的个头就会高一些。
而当他们真正见到面的时候,姜怀仲便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感。
只不过他恰当的没有表达出来。
他知道自己并不擅长社交,无意间说出来的话或许会让姜赟感到不悦。
他很珍惜这些与家人之间的羁绊,不想这份羁绊被自己的无心之言而斩断。
所以即便是现在劝说姜赟不要出去,姜怀仲也要绕一个大圈子。
很可笑,但就像是天下那些想要跟自家孩子好好谈谈的父母一样,也很可怜。
姜赟自然察觉到了姜怀仲的小心翼翼,他有些忍俊不禁,但同时,心中又有些感动。
不过,他实在是没法继续再等待下去。
窗外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就仿佛他乱成一团的内心,他根本平静不下来。
抿了抿嘴,姜赟看着眼前一脸期待的姜怀仲说道:“九叔……我想问问您,那天夜里……交换俘虏的那天夜里,您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姜怀仲似乎是没有预料到姜赟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愣了一下。
不过很快,他就回答道:“我做出了跟你一样的选择。”
姜怀仲的脸上带着追忆之色,他有些唏嘘的说道:“我带了一些人混入了高车人的中军大营之中,想要将那些俘虏救出来。
没想到他们对此早有预料,伏兵已经等候多时了。
这下不仅俘虏没救出来,又多了一些人被抓走。
仓皇之下我只得带上三五人逃命,骑着马足足逃了三个时辰,才终于回到皋月城内。
而直到回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只有我自己回来了。
那时的我天真的以为我的计策完美无瑕,但现在想来,那根本就不算是完美。
我只不过是像一只无头苍蝇四处乱撞罢了,运气好能撞个石破天惊,运气不好的话,就是我那时的下场。
后来我读《孙子》的时候从里面看到了一句话,我至今仍牢记在心。
今天我把这句话送给你,也算是我这个叔父送给你的礼物了。”
姜怀仲说到这时顿了一下,随后缓缓道:“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姜怀仲这番话的核心思想,就是在告诉姜赟,你现在就是一只无头苍蝇,四处乱飞四处乱撞,如果你运气好,说不定会撞出来什么。
但大部分的时候,无头的苍蝇飞一会儿就要落地了。
姜怀仲没有直说,是因为他非常重视自己与姜赟之间的关系。
他不确定,自己要是直说的话,会不会引起姜赟的反感。
所以他又绕了一圈,并且从自己的自身经历入手,隐晦的提醒姜赟。
姜赟也不是傻子,自然能够听出来姜怀仲话里的意思。
听到了姜怀仲的赠言,姜赟沉默了下来。
他说的很对,自己现在是什么打算都没有。
姜赟现阶段的目标就只是走出福来客栈,而出了福来客栈之后要干什么,姜赟着实是有些拔剑四顾心茫然。
姜怀仲的话,打消了姜赟继续撞下去的念头。
看着姜怀仲,姜赟点了点头道:“多谢九叔费心,小侄明白了。”
姜怀仲一听,脸上立刻露出了十分灿烂的笑容,他抚掌大笑:“明白就好!明白就好!你能听明白,我今天这番话就没有白说啊!
来!咱们爷俩趁着今天这个好机会,好好的喝一顿!
但是,可不能喝醉了。
明天说不定就有好消息传过来了,所以咱们俩都得保持清醒。”
“嗯。”
姜赟不太擅长喝酒,他其实甚至有些讨厌酒的味道。
不过既然这是九叔盛情邀请,姜赟也不好拒绝。
答应了一声之后,就举起酒杯,跟姜怀仲手里的碰了碰,紧接着两人一饮而尽。
“说说你的事情吧。”姜怀仲笑着说道:“你父亲常常在信里对我提起你,但我更想要听你自己来讲一讲。”
“其实没什么好谈的。”姜赟用一根手指横在鼻子下面蹭了蹭:“我长这么大也没有经历过什么特别神奇的特别有趣的事情,跟您的经历比起来,我简直就生活在一片死水当中。”
“那我也很想听。”姜怀仲笑呵呵的说道:“非鱼而不知鱼之乐,说不定我还就觉得那样平淡的生活会很有趣呢?”
“好吧……”姜赟无奈的笑了笑:“既然您想听的话,那……我就从我记事时开始说起吧。
我印象里,我记得的最早的事情,应该是还没进京城的时候,那时候天下还是陆氏的天下……”
--------------------------------------------------------------------------
都说了不能喝多,不能喝多,结果叔侄二人却都趴在桌子上一醉不醒。
唐逸早上起来的时候看到这俩人伏在桌上呼呼大睡,不由茫然的挠了挠头。
这难道是什么王公贵族的怪趣味?放着好好的床榻不睡,倒是跑到大堂里面趴在桌子上睡觉了。
昨天夜里一阵雨下过之后,今天一大早,伴随着鸡鸣响起,外面蒙蒙亮的天空之下,笼罩着一片大雾。
空气中是新雨过后泥土的香气,非常的好闻。
不知在什么地方,还有鸟儿在啾啾的叫个不停。
一场春雨一场暖,一场秋雨一场寒,看来随着昨天这场雨,严酷的寒冬已经从九剑镇离去,春天悄然降临在了这里。
又是一年啊。
小小的唐逸,有着大大的感慨。
将挡在门板上面的木板拆卸掉,打开客栈大门之后,唐逸就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神色肃穆的黑衣男子。
他的肩膀上甚至还有几滴露珠,这说明他在这儿站了至少一夜。
唐逸看到他的时候,浑身上下都紧绷着。
他生怕眼前这个人,是那些人的一员,就是来抓自己的。
然而,看到开门的唐逸,他却没什么动作。
只是朝着唐逸说道:“掌柜的,请你给晋王殿下带个话,告诉他,今日子时三刻,他要寻找的人,将在镇北的村庄里等待他。
并且还请你转告他,只许他一个人来赴约。如果他敢带第二个人来的话,那么,他就等着给他要找的人收尸吧。”
说完这番话之后,那个神情肃穆的黑衣男子便转身离去,紧接着,他的身影就消失在茫茫的雾气之中。
虽然这个人并没有对他下手,但唐逸却觉得他比之前自己见过的那么多凶神恶煞的人更加恐怖。
他情不自禁的吞了口唾沫,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继续自己开门营业的下一步动作……
--------------------------------------------------------------------------
春天适时的来了,终于不用再穿着那些厚厚的衣服了。
九剑镇里那些奔着武林大会而来的男女侠客们欢欣鼓舞,纷纷换上了自己轻便的服装。
这场武林大会,总算不必在两个穿着臃肿衣物的人相互用慢动作推搡的情况下展开了。
阿秋原本以为这一趟来九剑镇是快去快回,没想到竟然到了春天。
她还没有带上自己春天穿的轻便衣服,以至于她现在还是要穿着那一身臃肿的服装。
不止是她,琴儿也是如此。
不过秦若素就聪明的多,作为一个经常出外勤的天监府吏员,秦若素不仅为自己准备了春天和冬天要穿的衣服,甚至连夏天和秋天的衣服都准备好了。
谢山河、关汉平还有吴招峰本来也准备了一年四季要穿的衣服,但之前在大路上中伏,导致很多行李没能收回来,那些衣服就是他们的换洗衣裳。
除了姜赟和秦若素之外,似乎没有人再有春天的便服,这意味着,姜赟的团队要久违的外出进行一次大型采购团建了。
“好耶!”
最开心的当数姜念和阿秋。
姜念大家都知道,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越是热闹,她就越是高兴。
而阿秋则是单纯在于姜赟跟她一起出行,这意味着她不用花钱了。
这个守财奴,哪怕要让她去买菜,她都能因为一枚铜板跟小贩从早上吵到中午,现在不用她来花钱,那自然是最好的。
此番出行,不仅仅只有姜赟一行人,刚刚醒过来的何太极,他的车夫,以及他带在身边的那个呆呆的女人,也都一块儿出来了。
姜怀仲也在,但白流萤却没来。
白悦光仍在昏迷当中,白流萤主动要求留下照看白悦光。
不过众人要去的地方也不远,白流萤完全可以快去快回,耽搁不了多长时间。
更何况,晁广禄和他徒弟冯祥也都还留在客栈里面,让他们代为照看一会儿,他们应该也很乐意效劳。
而她执意不来,在姜怀仲看来,则像是在躲着什么人一般。
看了眼走在自己身边,表情相当凝重的姜赟,姜怀仲觉得,这小子和自己的徒弟之间,多多少少可能是有点误会。
不过这是年轻人的事情,姜怀仲也懒得去管就是了。
姜赟这一行人走在街上那是相当的惹眼,不单单是因为俊男靓女实在是太多,同时只要是稍微有点眼力见的人就能看出来,这一行人里头有好几个都是他们惹不起的。
更有几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异常凶险的气息。
他们看着和蔼,但却像是从尸山血海里刚爬出来的一般,身上的血腥味犹未散去。
因此,即便是最不长眼的小流氓,也不敢上前找他们的麻烦。
不过,仍是有一些人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们。
似乎,他们正在思考着姜赟这一行人的身上有多少的油水可捞。
吴招峰是拄着拐杖来的,而何太极也是如此。
只不过何太极的状况要比吴招峰更凄惨一些。
这家伙虽然不惧外伤,但他内伤恢复的速度却是极慢。
先前在客栈里面的那一仗,已经差不多把他打到油尽灯枯的状态了。
也幸好是晁广禄在这里,不然的话,何太极还真的危险了。
就算不丢掉性命,至少也得卧床卧个一年半载的。
这里就不得不说一句,人都说术业有专攻,这话还真没说错。
晁广禄虽然不擅长那种疾病和外伤的治疗,但对于内伤的治疗,他简直堪称再世华佗。
关汉平看着他给何太极走针,以气运针,冲破了何太极原本阻塞的窍穴,使何太极体内的气得以顺畅运转,修补内伤。
这等本事,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但是一个不会治病,不会处理外伤的大夫,也算是古今中外的头等奇葩了。
九剑镇里的裁缝铺离福来客栈并不远,靠走的也就是两百步以内就能到了。
见到这么多客人上门,裁缝铺的老板娘乐得是见牙不见眼,赶紧招呼着人往里进。
九剑镇裁缝铺里的服装风格比起京城里的那自然是要少上很多,而且大部分都趋于平民化。
姜赟倒是无所谓,可姜念却有得挑了。
这丫头从小穿的衣服都是皇宫里的裁缝贴身定制的,低调奢华有内涵,通常都是她一贯的穿衣风格。
从来没有穿过平民衣服的她,光是看着那些‘粗制滥造’的布料,就有些头皮发麻。
她呲牙咧嘴的抓着姜赟的衣服,小声在他耳边说道:“哥,要不我写封信让我母妃派个大内侍卫给我送几件衣服过来吧,这些衣服也实在是太……”
“太怎么?”
别的事情上姜赟可以惯着她,但唯独这件事上不行。
“你可别望了,大燕是为什么会被人给推翻的。
前朝皇室骄奢淫逸,衣食住行无所不是极尽奢华。
你难道想跟他们学习?你可别忘了,咱们大晋国是靠什么发家的。
那不就是靠一个还富于民么?
当年晋军刚刚攻进太安府,陆庸坚壁清野,太安府周围所有县的粮食全部收集到了京城之中,险些酿成饥荒。
最后是父皇下令把军粮分发给当地的老百姓,他自己甚至都跟着那些老百姓一起吃大锅饭。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咱们身为后人,更应该守护传承才是,像你这样只知道享受,早晚咱们会重蹈大燕的覆辙。”
道理虽然是那么个道理,但姜赟话说的的确是有点重。
一个是姜念并没有出生在那个年代,晋国建立之后,她才出生。
另一个,作为一个十六岁都还没有嫁出去的女儿,她所受到的宠爱自然不必多说。
所以姜赟话音刚落就见到姜念小嘴儿一瘪,眼泪汪汪的垂下了头。
说不心疼那是不可能的,姜赟赶紧又说道:“我只是这么说说而已,一会儿哥把这件裁缝铺子里最贵的女装买下来给你好不好?
哥不是不让你那么做,是你那么做不是徒增夏姨娘惦记吗?
你想一想啊,你本身就是偷偷从皇宫里跑出来的,你娘肯定担心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能不能照顾好你自己。
现在你再派人去要衣服,你娘肯定觉得你在外面连衣服都没得穿了,过的很凄惨。
你说说,到时候你娘会怎么做?
别说是几件衣服了,估计你娘都恨不得把整个玉鸾宫都搬过来一起给你,你说是不是啊?”
姜念一听这话,才收回了眼泪儿,抽了抽鼻子,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所以啊,为了不让你娘担心,你当然不能这样做啦!我知道你肯定穿这些衣服穿的不习惯,但你看哥,哥不就是穿的这种衣服吗?
没什么不习惯的,穿久了就好啦!”
姜念瞅瞅姜赟,再瞅瞅阿秋等人欢天喜地的挑选着喜欢的衣服,最终还是不情不愿的同意了。
看着自己走过去挑选衣裳的姜念,姜赟心中算是松了口气。
无意间望向门外,见一个面无表情的黑袍男子正望向自己。
姜赟当时就想起了唐逸跟自己提到的那个人,他立刻想要追出去,却在门口跟一个刚刚走进来的姑娘撞了个满怀。
“抱歉,抱歉!”
姜赟看都没看那女子,随口说了两句,急急忙忙就要往外走,但视野之中,却再无那黑衣人的半点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