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何太极,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姜赟心头琢磨着,上下打量着何太极没有说话。
何太极自己也不介意,笑呵呵的向姜赟自我介绍之后,开始询问姜赟的名字。
“姜赟。”
伸出手跟何太极的手掌握在一起,姜赟淡淡的说道。
“姜兄似乎不是寻常人家出身吧?”何太极眯着眼睛笑着说道:“能如数家珍一般将鄯州司都元帅宇文硕的身份报出,还知晓宇文元帅性格的人。
恐怕不是谁都能够做得到的吧?
姜兄,莫非您是……”
何太极的目光之中闪烁着思索。
而姜赟和吴招峰也是异常的紧张。
他们两人非常害怕何太极会把他们俩的身份一下子暴露出来。
毕竟,此番前来九剑镇,姜赟的身份万万不能暴露。
因为九剑镇这个地方的特殊性,姜赟实在是不敢在这里暴露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要知道,在当年推翻陆氏之后的吞并战争中,姜氏可是跟许多人结下了仇怨。
而且,随着其余各路诸侯的覆灭,他们的后人在前后数次的剿灭行动中,逐渐销声匿迹。
虽说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但是,只要不是傻子,多少也能猜出来,九剑镇就是他们唯一的去处。
因为九剑镇是官府历来手都伸不到的一个地方,而且九剑镇也是从来不问个人的出处。
只要你来到九剑镇,那就是九剑镇的一份子。
管你之前是什么杀人犯,还是什么朝廷钦定的要犯,来到九剑镇,决定在这里生活下去,就意味着你跟过去的世界说了再见。
九剑镇本身就是一个满怀着残酷的地方,官府即便是不去管束,新来到九剑镇的人,也很难生存下去。
更何况,官府根本就没法去管束九剑镇。
多少年来,九剑镇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这里堪称人间的炼狱,但却让天下人趋之若鹜。
人们对九剑镇又爱又恨,但却离不开这片土地。
繁华的九剑镇之下埋藏着多少森森白骨,所有人的心里都非常的清楚。
但是,他们却无法从此地抽身而出。
因此,遍地是仇家的姜氏,若是让人知道姜氏的后人现在就在九剑镇,九剑镇里那些各路诸侯的余孽,不还得一股脑的冲上来把姜赟给生吞活剥了?
他们逃亡到九剑镇来,本以为能够在这里从新开始,没想到等待着他们的却是地狱一般的生活。
身处地狱之中,地狱之外又是更广阔的地狱,他们绝望之中,麻木之下,把所有的问题都归咎于姜氏,归咎于朝廷。
若不是他们穷追不舍,自己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正因如此,姜赟的身份万万不可暴露。
一旦暴露,那等待着他的就是灭顶之灾。
当然了,姜赟也并不是没有退路。
暴露之后扭头就跑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可是,姜赟来九剑镇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跑是能跑,但事情还办不办了?
综上所述,要是何太极识破了姜赟的身份,那么摆在姜赟与吴招峰面前的路就只有一条了,那便是将杀死何太极灭口。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不动声色的点了一下头。
就在这时,何太极忽然说道:“你该不会是司都元帅府那位江景诚,江副帅的族人吧?”
“……”
姜赟和吴招峰俩人都做好动手的准备了,而何太极一句话却是叫两人哭笑不得。
江景诚是谁啊?听这意思是司都元帅府的副帅啊。
不过,还好他没往另一个‘姜’上面想。
姜赟长长的出了口气。
“关于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姜赟摇了摇头:“毕竟此番我前来九剑镇,也有我自己的目的。
倘若告诉你我的身份,怕是隔墙有耳,让他人听去就不好了。”
说完,姜赟又模棱两可的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怎知江副帅的名字?”
这,就是语言的艺术。
这一句话,虽然没什么分量,但却从侧面坐实了姜赟与那位江副帅是有些关系的。
倘若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的关系,那姜赟又为何会特地的问上一句呢?
虽然姜赟和江景诚之间半点的关系都没有,但这一句话却足以叫人浮想联翩。
这边是语言的艺术啊,谢山河这种笨蛋是永远都学不会的。
说起来,姜赟也确实改变了不少。
以前的他,是根本不会用这种方式去跟人讲话的。
或许就是因为他父亲遇刺的事情,导致他性情大变,也有可能是之后一系列发生的事,导致姜赟的心智成熟了不少。
如今的他,一举一动更像是个心机深沉的大人了。
“在下生于西北,长于西北。
司都元帅府护佑我西北一方太平,在下自然会愿意多多了解一下司都元帅府。
每次逢年过节之际,在下都会派人送一些礼品到司都元帅府去,表达对司都元帅府的感激之情。
每一次的回执信件,都是由江副帅所写。
因此,在下自然也能知道江副帅这个人了。”
“原来如此,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件事。”
“呵呵,听说江副帅为人严谨,且体恤将士。
朝廷对他个人的赏赐,他尚且是留一点,其余的全部分发下去给三军将士。
更别提,在下送去的礼品了。
若是江副帅受到那些东西的话,只怕江副帅会将它们全部都分发给下面的三军将士吧。”
“说的也有道理。”姜赟点了点头,随后又上下打量了何太极一番。
“我有个疑问啊。”姜赟缓缓说道:“既然你生于西北,长于西北。
西北距离此地不说是十万八千里,至少也得有个万八千里地了吧?
你为何要不辞辛劳,大费周章的跑来这边呢?”
“同样的问题,在下也可以向江兄您提问。”何太极依旧是不愠不火,笑呵呵的说道:“但只怕江兄不会愿意回答在下的问题吧?”
“说的也是。”
姜赟点点头,便朝着何太极一拱手道:“既如此,那我们谁也别问谁了。”
“呵呵,多谢江兄理解。”
何太极也朝着姜赟拱了拱手。
“时间太晚了,江兄,在下昨天便没怎么休息,今天又被叫了出来。
在下打算回房间去歇息一会儿,不知江兄打算去做些什么?”
“没什么,半夜肚子饿了,起来找点吃的,你的事情也是我偶然撞见。
同住在这件客栈里头,就说明我们俩人多少是有点缘分的。
所以我才会出手相助。”
“原来如此。”何太极点了点头:“那在下便不打扰江兄了。”
说完,何太极躬身拱手往后退了三步,这才踩着楼梯往楼上走去。
大堂里只剩下姜赟、吴招峰和唐逸三人。
唐逸脸上的表情是欲哭无泪啊。
前两年一个客人都没有,这日子好歹是过得安生。
自打有客人住进来之后,没有一天唐逸是不在担惊受怕的。
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差一点就死了,那帮凶神恶煞的家伙面对自己的时候可没有面对姜赟时那样的好说话。
明天还要出门去找人把客栈的扶手修上,也不知道现在哪家的木匠还愿意承接自己家的活。
倘若谁都不肯干的话,那到头来还只能是自己来修。
可自己又没有这个手艺,到时候修的歪歪扭扭的倒更加有碍观感。
想到这儿,唐逸连着叹了好几口气。
大半夜的被搅和醒了还要面对这种糟心事,怎么自己的命就这么苦啊……
何太极上楼之后,姜赟从怀里掏出荷包,数了两粒碎银子交给唐逸,对他说道:“这两钱银子,你拿去,明日找人来修扶手。
虽说这扶手并不是我们故意弄坏的,但毕竟人是我们踹下来的。
所以,该负责还是要负责一下的。
还有啊,这两钱银子修扶手可以说是绰绰有余了,多出来的那些你可别还给我,也别乱花,就当是我们这伙人的伙食费,也能顶个三两天。
等到三两天过后,我会再给你一笔钱当做伙食费,知道了不?”
“嗯嗯!”
唐逸心里头正愁自己手头也没有多少钱了,没想到姜赟是如此的善解人意,还给了自己这么多。
这下可把唐逸给高兴坏了,点头点的就跟那横过来的拨浪鼓一模一样。
随后姜赟便朝着唐逸微微一笑,带着吴招峰转头到了后院里头去。
之前,杀死黄山长老外甥那一伙人之后,姜赟跟大家伙其实还简单的开了个会。
议题没什么特殊的,很简单,今后怎么办。
最后大家一致决定把这座客栈当成据点,阿秋甚至还提议要把这间客栈给买下来。
不过,唐逸估计不会答应,所以这个提议就暂时搁置了。
既然要把客栈当成据点,各种各样的食物可少不了在这里存着。
之前唐逸一个人住在这里,他自己也不生火造饭,客人也不来,没人吃东西,后厨里头的那些家伙事个个都长了毛,结了蜘蛛网。
米面也都是压根就没有,更别提各种蔬菜了。
所以在那之后,也就是姜赟和吴招峰去野刀帮赴会的时候,关汉平自己出门买了不少的东西回来。
一套全新的厨具,以及米面粮油各种东西。
虽然不多,却也能支应一段时间。
姜赟来到厨房之后才猛然想起来,这不是在家里,不会总有一盘菜放在一旁等着自己去热。
姜赟可是一点做菜的技巧都不会啊。
瞅瞅吴招峰,吴招峰见状只得硬着头皮说:“那我来吧!”
吴招峰其实也不怎么会做饭,不过他倒是会一种非常基础的料理,那就是面疙瘩汤。
这玩意北方人经常吃,做起来也十分的简单。
吴招峰小时候在北方家里时,他母亲就经常做这个。
等到了大内之后,吴招峰想家的时候,就会拜托大内管饭的伙头班,让他们给自己做一碗疙瘩汤。
他们做的时候,吴招峰就蹲在一边看。
有道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甭管最终做出来的味道如何,吴招峰做这顿疙瘩汤的时候,那姿势确实是非常的专业。
水烧开了就往里头丢面疙瘩,然后再把锅盖盖上闷上一会儿。
姜赟和吴招峰一人搬来一个小马扎,坐在锅前头等饭好。
等待的时候,姜赟就对吴招峰问道:“当大内侍卫,辛苦不辛苦?”
吴招峰一愣,没想到姜赟会这样问自己。
他立刻站起身,回答道:“不辛苦!陛下是维持天下运转之人,而保护陛下,保护皇宫,就是我等大内侍卫的使命!
我等重责在身,深感荣耀!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是么……”姜赟缓缓点了点头:“但这是你们大内侍卫每个人都会说的话吧?
我啊,想听听你真实的想法。
你放心,除了我之外,不会再有别人知道的。”
“……”
吴招峰抿着嘴不说话,姜赟瞥了他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
“既然你不说,那你就坐下来听我说吧。”
姜赟拍拍身旁刚刚吴招峰坐着的小板凳说道:“其实我心里也憋着很多话想说,但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人。
难得有这个机会,你就听我发发牢骚,如何?”
“好。”
吴招峰一听这话,便立刻坐了下来。
“你刚刚说的话里,有一句是错误的。
维持天下运转的并不是皇帝,而是组成这个天下的人。
百姓,官吏,穷人,富人,他们才是这个天下的主体。
从前,我跟你的想法是一样的,觉得这个天下,没了皇帝就运转不下去。
但是啊……你看看,我父皇死后,一切又有什么变化呢?”
姜赟说到这里,吴招峰是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这话要是换个人来说,自己当场就得给他斩了。
这可是藐视皇权啊……身为大内侍卫的自己,职务之一就是维系皇族的尊严。
可姜赟如此否定皇权,自己却无能为力……因为,论皇权,姜赟也是有资格继承的。
“父皇死后,这天下便没有了皇帝。可一切仍是照旧,丝毫都没有改变。
老百姓们该干什么还是在干什么,官员们该处理什么还是,也还是在继续处理着什么。
父皇的死讯公布之前是如此,父皇的死讯公布之后,亦是如此。
除了一场祭祀之外,这世界,完完全全,没有因为皇帝的离去,而产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越是远离京城,就越是如此。
到了九剑镇,你看看这里的人,心中想的可曾跟皇帝有半点的关系?
所以我就觉得,或许维持天下运转的,并不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而是龙椅之下的所有人。
龙椅上的人谁去当都是一样的,那只是一个象征,一个符号罢了。”
“殿下不可这般想!”
吴招峰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再一次站起身,那双眼睛似乎都睁开了一半:“殿下,您这样的想法可是大不敬。”
“我知道,我知道。”姜赟随意的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我知道这是大不敬,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是,有错吗?”
“……”
“连你也觉得,事实便是如此吧?”姜赟淡淡说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表达我的不满,也不是在单纯的发牢骚。
我只是觉得,之前一门心思觉得只有我才能继承皇位的想法,实在是太愚蠢了。
你难道不觉得是这样吗?”
“不。”这下吴招峰倒是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即刻回答道:“皇位还是由您来继承比较合适。”
“哦?为何?”
“……”
吴招峰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说出来,姜赟见状,便一脸微笑的鼓励道:“说吧,没事的,今天在我面前,你可以畅所欲言。
等一会儿吃完了饭,我就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忘光,你可以放心大胆的说。”
听了这话之后,吴招峰才仿佛有了底气似的,张口道:“属下觉得……
正如您方才所说,如果您认识到了这些事情,那么由您来继承皇位,至少您在当上皇帝之后,不会滥用权力,不会刚愎自用。
而若是让一个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人来继承皇位的话……岂不是要重蹈陆庸的覆辙了么?
属下愚钝,并不明白什么大道理。
但是属下的师父曾经说过,敢于面对失败与困境的人,才是真正的勇士。
如果一个人这辈子没经历过什么挫折与磨难,那么这个人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属下觉得,这话套用在您身上也是一样的合适。”
姜赟目光灼灼的看向吴招峰,忽然间咧嘴一笑:“总算是听到了点心里话,真是没有白跟你聊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师父应该是前大内供奉之一的杨舒荣吧?”
吴招峰点点头:“正是。”
“唉,可惜杨老他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五六年前就病逝了。
不然凭你刚刚所说的那番话,我一定要亲自去拜见他老人家,感谢他说出这样一番话出来。”
“师父卧床不起的那段时间,教会了属下不少的道理。属下也非常的想念他老人家……”
吴招峰说到这儿,语气有些唏嘘。
杨舒荣,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大内侍卫之一。
他的前半生,一直在大内之中接受训练。
而后半生,他则是在各种人的提防和警惕,以及病痛的折磨之中度过余生。
据说他临死之前,曾明确的表达过对他进入大内这件事的悔恨。
不过他也很欣慰,他培育出了吴招峰这样优秀的弟子。
姜怀安对他的死也感到非常的痛心疾首,一方面是因为,杨舒荣大起大落之后确实有一种看破人生的睿智,姜怀安很喜欢跟他聊天,他总能在这个人身上得到一些意外的收获。
另一方面,杨舒荣这辈子只带了一个徒弟,也就是吴招峰。
若是他还能再多带几个,让大内里再多些像吴招峰这样的高手出来,也会让人感到心安无比啊。
只不过,那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吴招峰觉得师父这一生无时无刻不是在蹉跎岁月,他被困在大内里寸步难行。
明明自己如今的实力,也不及师父的三分之一,可想而知,师父全盛时期是有多么的意气风发。
但在那时,师父却没能走出大内。
若是他走了出去,只怕如今的天下十大高手之中,定是少不了师父的名字。
想到此,吴招峰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师父弥留之际,对于人生的悔恨,吴招峰可是都看在眼里。
临终之时,那一句‘若能离开,万不要留下来’的叮嘱,也总是在吴招峰的耳边回荡。
可吴招峰从小吃苦长大,家境困顿的他唯有在大内之中,才能让自己的弟弟读书,让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不必那么辛苦。
他想要离开,但,他有选择的余地吗?
就像是九剑镇里的人一样。
这世间的每个人都被困在了一座无形的九剑镇里,无法打破桎梏,随心所欲的他们,恐怕一生所做的一切,在他人的眼中都是毫无意义的。
看着吴招峰表情变幻不停,姜赟以为他是在怀念逝世的先师,没想到他想的如此之深。
眼瞅着热气从锅盖的缝隙之中钻出来,姜赟便站起身,搓了搓手,一脸兴奋的道:“终于好了,可以吃饭了,可把我给饿坏了。”
一句话将吴招峰从感慨之中唤醒,他赶忙揭开锅盖,用勺子将疙瘩汤盛到大碗里面递给姜赟。
自己也盛了一碗,却没第一时间吃。
他有些期待的看着姜赟,毕竟这是他亲手所做的第一顿饭。
哪怕是吴招峰这样的高人,也会在乎一些别人的评价。
更别说,这个即将给出评价的人,还是自己所效忠的晋王殿下了。
“好吃!”滚烫的面疙瘩在姜赟的嘴里左右囫囵个不停,他用捏着勺子的手,朝吴招峰竖起大拇指:“就是有点淡,下次多放点盐就好了。”
吴招峰想要仰天大笑,但在姜赟的面前,他还是要保持一些矜持。
吴招峰微微侧过身,不让姜赟观察到自己嘴角那一抹抑制不住的笑意。
“你们干嘛呢?”
就在俩人唏哩呼噜的吃着疙瘩汤的时候,唐逸忽然过来了。
“这灶台里的火还没灭呢!”唐逸指着灶孔大叫道。
“哎呀!忘了!”
吴招峰一拍脑门,姜赟也赶紧放下碗,后厨里面自是一阵手忙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