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胜业的姿势,非常的符合这间席居屋的风格。
下面垫着蒲团,他自己则是跪坐在上面。
身前的矮桌上摆放着一个茶壶,从连胜业面前那仍装有茶水的杯子上来看,茶壶里面的茶水应该还是热的。
姜赟也是不客气,站在炕头把鞋子脱掉之后,就盘着腿坐在了连胜业的对面。
“虽然觉得九剑镇来了个很有骨气的家伙,算是一个惊喜。
但是你真的能扛过昨天晚上,还是挺叫我感到意外的。”
连胜业拎起茶壶,把姜赟面前扣着的茶杯翻过来,然后一边给姜赟倒茶,一边笑着说道。
“有什么好意外的?”
茶水倒完了,但姜赟却没有去碰。
他双手搭在自己的两侧膝盖上,直着腰板,随意的反问道:“昨天晚上来客栈里的那群人很厉害么?”
连胜业一听这话,先是一愣。
随后,他哈哈大笑道:“果然!你跟其他的人完全不一样啊。”
看着哈哈大笑的连胜业,姜赟皱起了眉头道:“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连胜业缓缓收拾住了自己的笑容,抿了一口茶水之后才说道:“我只是觉得,你真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家伙。
那群人,说厉害么,也确实算不上厉害。
如果他们来到我们野刀帮这边,或许下场会比你动手要凄惨的多。
但是,他们的老大可是黄山长老的外甥。
我听说你昨天晚上杀的头一个人,就是那黄山长老的亲外甥。
在九剑镇,哪怕是外来的,也没有人会想要招惹黄山长老。
这一点,镇子上的门卫应该在入镇的时候就说明了才对……”
姜赟一听,便低头思索了一下。
想到自己初来九剑镇那日,门卫确实对自己提过黄山长老。
虽然他并没有非常明确的告诉自己,在九剑镇跟黄山长老做对等于是死路一条。
但是,他却从侧面对自己说明了,黄山长老并非是那么好惹的。
他不喜欢马,九剑镇里便不能骑马,只能步行。
从这一点上来说,也算是个小小的提醒。
不过很遗憾的是,姜赟即便知道,当时他所面对的情况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连胜业带人找上他的时候,算是给他的一个机会。
但是姜赟想的却是不让闻人妙失望,不教坏琴儿,所以硬着头皮住了下来。
而从内心深处来说,姜赟也觉得,这么一群大男人合伙欺负一个小孩子,也有点太不讲道德了。
所以现在再来回顾一下的话,那就是从打姜赟接受唐逸的邀请,带着人入住福来客栈后,他与黄山长老之间的冲突,就是再所难免的了。
“不过,你依旧胆子很大,还是敢跟黄山长老作对。
不仅如此,我还听说,你把黄山长老的人全杀了之后,还丢到了路边。
哈哈,这是要跟黄山长老宣战么?”
“没想那么多。”姜赟摸摸鼻子,苦笑着回答道:“我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啊,对我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的本意并非是要跟黄山长老彻底的撕破脸皮,你说我跟他之间连面都没见过,对彼此都不算了解,就这样搞的关系非常僵硬,这好吗?这不好。”
“但是,黄山长老可没你那么好说话。”
连胜业呵呵一笑:“那些素未与他谋面,到头来却被他丢到乱葬岗去的人简直是数不胜数。
你要听听他们的故事吗?我可是知道很多呢……”
“这就免了吧,我对他们的故事并不是很感兴趣。”看着连胜业非常有兴致给自己讲解一番的模样,姜赟赶紧摆了摆手。
天知道他这一开口要说到什么时候去,而且,从打自己进了这个门起,他跟连胜业就还没聊到今天的正题呢。
也就是,为什么连胜业要见自己。
“是吗?”连胜业有些遗憾的道:“难得我还想说一次呢。”
“比起那个……其实我更在意的是,你今天为什么会派人邀请我过来。”姜赟低头看了眼自己面前似乎有些放凉的茶水,又抬起头看着连胜业说道。
“从我进了这个门起,我们好像还没说过这方面的事情吧?
还有昨天,你为什么要说‘活得过今晚就会请我吃饭’这种话?你跟黄山长老难道不是一伙的么?”
“跟他一伙?”姜赟本来也就是正常的询问一句,但是连胜业的脸上却浮现出极度不屑的表情:“那个踩着自己的亲兄弟上位,过河拆桥又忘恩负义的小人,谁他妈要跟他一伙?!
要不是帮主下的命令,老子才懒得理那个白眼狼。”
进九剑镇两天,姜赟头一次听到有人敢这样骂黄山长老。
此前姜赟遇见的所有人对黄山长老都非常的敬畏,就仿佛这四个字有着什么奇特的魔力一般。
只要是谈话中出现了黄山长老的名字,人们就一定会噤若寒蝉。
要么就是怕的瑟瑟发抖。
哪怕是唐逸,在听到黄山长老这四个字之后,也会陷入惶惶的沉默当中。
黄山长老,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这是困扰了姜赟一整天的问题。
昨天晚上睡着之后做梦,他在梦里都梦到了黄山长老。
虽然看不清他的相貌,也听不到他在说话,只能在一片朦朦胧胧当中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但是姜赟总觉得,那是一个很令人不安的背影。
充斥着危险与一股令人窒息的感觉。
好在黄山长老出现的时间不长,不一会儿就换成了闻人妙过来抱着姜赟说话,一场噩梦硬生生的变成了春梦,估计也就是因为姜赟太累,不然的话早就该醒了……
“你好像对黄山长老意见很大嘛!”姜赟挑了挑眉毛道:“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
“呵……若只是对不起那还算好的了!”
连胜业撇了撇嘴道:“那个混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迟早有一天,我要亲手剁了那杂碎!”
姜赟看着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忽然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
看着连胜业左眼上戴着的眼罩,姜赟微微叹了口气道:“一看到你,我就想到了一个人。”
“谁啊?”
“……我的一位挚友。”姜赟上身微微向后仰去,双手撑在了铺在炕面的席子上头:“我们两个虽然不是亲兄弟,但却胜似亲兄弟一般。”
连胜业看着姜赟有些落寞的表情,眨了眨眼,说道:“但是看你的样子,你们两个最近的关系应该不是很好吧?”
“你怎么知道?”
“太明显了。”连胜业指指姜赟说道:“你现在脸上那伤心的表情任谁来都能一眼看出来。”
“……”
姜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苦笑一声。
“所以,他怎么你了?”连胜业微微挪了挪屁股。
跪坐了半天,脚后跟硌的屁股生疼。
“他是出卖了你,还是背叛了你?”
“严格来说的话,其实都不算。”姜赟摇了摇头:“这里面的事情很复杂,每个人的选择都是有理由的。
他做出他的选择,我不能怪他。
我只是……感到有些不平衡而已。
可能这是我自己的原因吧……”
“不平衡?”连胜业挠了挠头:“既然你觉得大家走的路都是正确的,为什么会感觉到不平衡?”
“……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就是我为了某件事弄脏了自己的手,但他却作壁上观……
唉,说是作壁上观也不尽然,我要怎么跟你讲呢……”
姜赟琢磨了一下,忽然间回过神来。
不对啊!自己好端端的跟他说这种事情干嘛啊?
再说下去岂不是就要露馅了吗?!
想到此姜赟赶紧岔开话题道:“你要是请我来,就是为了旁敲侧击出我的底细的话,那咱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
姜赟说着,便一脸气愤的豁然起身,抓起衣服就要出门。
连胜业见状连鞋都来不及穿,赶紧上前拦住姜赟道:“好好好,咱们不说那些了。
你不要这么急着走嘛!咱们坐下来好好说,好好说嘛!”
“有什么好说的?”姜赟皱着眉头,却是把衣服又挂回了一旁的凳子上:“从进屋开始到现在你就没跟我说过你的目的,一直在左右言他,一直在打听我的事情。
不管你叫我来是做什么的,就算是你想要把我的脑袋割下去给那黄山长老当投名状,你也或多或少的,应该展现一下自己的诚意吧?”
“我知道,我知道……”连胜业一脸尴尬的拉着姜赟坐回了炕上:“唉……其实也不是我不想说啊,而是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来来来,你先喝口茶,压压火,别生气了嘛。”
姜赟瞪了一眼连胜业,见他一脸尴尬无比的神色,便哼了一声。
伸手拿起连胜业早就给他倒满的茶杯,姜赟一口将茶水饮尽,随后重重的将茶杯扣在了桌面上,语气不善的道:“要说什么就快说!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等你组织语言组织到天黑!”
“……”
连胜业瞅瞅姜赟那一脸恼火的表情,心想,自己这下可是真的惹到了这位爷了。
虽说连胜业并不惧怕跟姜赟干上一架,但归根结底自己找他的目的,可不是为了跟他干架的。
现在的自己需要帮助……不,应该是现在的野刀帮,需要一个像姜赟这样,不被九剑镇那些条条框框束缚的人的帮助。
长长的叹了口气,连胜业将双手放在了桌子上。
“在我开始说我请你来的目的之前,我希望你能够耐心听我讲一个故事。”
连胜业看着姜赟的眼睛,认真的说道:“如果你不想听的话,我也可以现在就告诉你。
这个故事,是跟黄山长老有关的。”
“?!”
“所有从外地来的人,无一例外,都想要搞清楚一件事。
那就是黄山长老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连胜业轻声说道:“关于这件事,事实上,整个九剑镇知道的人都不多。
但我们野刀帮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因为一些原因,我们……还有我,都非常的了解黄山长老这个人。
既然你如今已经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俗话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听我说一说吧,这对你也有好处。”
姜赟皱着眉头,看向连胜业道:“你不会是在诓我吧?
你们野刀帮说白了也就是九剑镇的一个小组织而已,人家黄山长老是九剑镇顶层之一,除了他会委托你们去做一些事情之外,你们在什么地方还能产生交集?”
“说的也是。”连胜业苦笑了一声:“你的想法,和大多数的世人一致啊。”
“不是我和大多数的世人一致,是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啊。”姜赟哭笑不得的道:“你能想象在京城里面,皇帝跟一个乞丐称兄道弟吗?想象不出来吧?
这就是了。
如果你们真的跟黄山长老有什么关系的话,又怎么会过着现在这样的日子呢?
我听说九剑镇里的大帮派有好几个,什么青山帮,什么打虎会,就是没有野刀帮的名字啊。”
连胜业本来脸上还带着苦笑,但现在一听姜赟这话,表情立刻变的有些咬牙切齿。
“是啊,野刀帮在九剑镇里的确也就是个不入流的帮派——但那也只是现在来说!
再往前推十五年……不,十年!野刀帮的名字在九剑镇有谁不知道?!”
连胜业双拳缓缓攥紧,咬牙切齿的说道:“都怪那个小人!都是那个姓赵的王八蛋!要不是他的话……要不是他的话……”
姜赟一听,心说这里头还有隐情啊。
这下换成他来劝连胜业冷静一点了。
“你慢着点,先别激动……”姜赟赶紧给连胜业倒了杯茶水:“喝口茶先,压压火。”
连胜业一把接过姜赟递过来的茶水。
因为他的动作太粗暴,导致茶水从杯子里晃了出来,洒在了他的手上。
但可能是因为过于气愤,滚烫的茶水洒在了他的手上,他竟丝毫不觉。
而且茶杯端到了嘴边,他竟连吹都没有吹一口,直接就送到了嘴里,一口就喝了下去。
在姜赟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切的时候,连胜业忽然转过头来。
仅剩的那一只眼睛里露出一丝熊熊燃烧的火苗,他攥紧双拳,对姜赟说道:“你不是想知道吗?你不是有所怀疑吗?
我这就告诉你,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你!”
“……不用那么急也可以……”
“不行!就现在!”
“……”
………………………………………………
三十年前,有两个年轻人结伴来到了九剑镇。
他们本来是素不相识,但是在来到九剑镇的路上,因为一些偶然的事件,导致了两人的相逢。
具体的经过就不用多说了,无非就是你被山贼围,我来帮你打这样非常俗套的剧情。
身材高大,善用一把环首大刀的男人名叫韩负鼎。而身材瘦弱,看上去不会武功,实际上也不会武功的家伙,叫做赵离。
虽说两个人无论是身材外貌,还是武功高低都可以说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差距,但是两人却意外的聊得十分投机。
简单的聊了几句之后,两人找到了一处共同点,那便是两人都是因为在家乡犯了杀人的重罪,为了逃避处罚,才逃到了九剑镇这边来。
同为年轻人的小伙子,韩负鼎又是个性情中人。
当即便拉着赵离来到附近的一座破败的土地庙边上,随便摘了些野果子当做贡品,就要跟赵离拜把兄弟。
赵离自然是坚决的推辞,因为他觉得自己文不成武不就,脑子也不聪明,还不会打架,跟韩负鼎这样的人中俊杰结为义兄弟,他实在是高攀不起。
而且,就算结成了义兄弟,自己也帮不到韩负鼎什么忙,除了拖他的后腿之外,赵离做不到任何的事情。
但是韩负鼎听了赵离的解释之后,更加感动了。
他说:“好兄弟!这种事倘若是放在别人身上,他们绝对会上杆子求着我来同我结拜。
然而,如今你摊上了这件事,你还要把我往外推。
这正说明,你有着难能可贵的品质啊!
我韩负鼎也不图你别的,只要在九剑镇这个陌生的地方,你能与我肝胆相照,相互照顾,这就足够了。
比如我清晨起床,你能够为我煮上一碗粥。
我晚上回家,你能够为我做上一顿饭。
能够如此,我便已是心满意足了!
倘若赵兄你仍是不同意,那我便用这把刀将我的左臂卸去。
人生难得一知己,倘若不能与之结义,这与断臂之痛又有何异?!”
韩负鼎言辞恳切,态度真诚。实在是令赵离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而且他看上去也不像是想要赵离拒绝的样子。
那把刀都抵在他自己的肩膀头子上了,在看他坚毅的表情,赵离要是摇半下头,这家伙就得一刀把自己的膀子剁掉。
无奈之下,赵离只好同意了韩负鼎结义的请求。
这便是韩、赵二人结伴来到九剑镇之前,所发生的事情。
当时九剑镇正在举办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两人入城之际,正好是进行决赛的那一天。
来自昭阳的自修剑客,一路披荆斩棘,闯到了最后的关头,最终却败在了长乐宫的大弟子手里。
不过他的实力依旧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认可,毕竟,他也只不过是一个修野狐禅的人物,并没有接受过门派弟子那样系统化的训练。
正因如此,虽然他落败了,但他所得到的喝彩甚至要比那位长乐宫大弟子还要多。
十分天真的韩负鼎看着当时的那位剑客,非常倾慕的说,将来他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武功虽然不可能变成天下第一,但是一定要打出风采,让世人知道,这世上的高手并非全部出自于门派。
对于韩负鼎的发言,若有所思的赵离不置可否。
这天夜里,那位来自昭阳的剑客被发现死在了自己租下的客栈客房之中。
发现他死亡的人,是一个酒楼里面的娼妇。
虽然没有人真正的清楚那娼妇与那位剑客之间的关系,但是,那位剑客马上疯的传闻还是立刻散播开来。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虽败犹荣的他还接受着大家的喝彩。
几个时辰之后,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不过,九剑镇的人们似乎对这件事并不意外。
这给初来乍到的韩负鼎与赵离,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两人虽然都杀了人,但两人基本上都是逼不得已。
赵离杀人的原因,是因为那个混账少爷带了几个狗跟班,想要强奸自己喜欢的姑娘。
所以赵离冲动之下,就捡起一根路边的树枝,把那个混账少爷的喉咙给捅烂了。
但也许是因为他为了绕开那些守在外面的跟班,他来晚了一步。
那个姑娘已经被那混账少爷给玷污了。
性情刚烈的她,在赵离的面前,咬断了她自己的舌头。
那一瞬间,赵离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但是,他却强撑着让自己逃离了这个地方。
因为在咬断自己的舌头之前,那个姑娘哭着对他说了两个字。
快走。
从这句话里面汲取到了勇气,赵离甩开发现他踪迹的那些狗跟班,流着眼泪一路朝着九剑镇的方向跑去。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天,也不知道自己饿了多少顿,在遇到韩负鼎之前,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走在那漫长,不见尽头的路上。
而韩负鼎所杀的那个人,是当地远近闻名的一个好人。
或许有人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好人也会被杀?
那是因为,韩负鼎无意之间发现了这个‘好人’正在做的邪恶勾当。
他诱拐附近那些跟家人走失了小孩子,将他们卖给人贩子。
相貌白净漂亮的,甚至还有直接被他卖去做**的。
韩负鼎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容忍这种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
怒发冲冠的他上去就把人给砍了,但却忘记了留下证据。
于是,他成了杀害好人的残忍杀人犯。
却不知那庄生意如今是否还有人在运作着……